那年夏天当李原从费尽周折请到假从部队赶回来的时候，未天明已经瘦得一塌糊涂了，他睡在酒店职工宿舍自己的床上，昏昏沉沉地几乎失去了意识。

　　是未忠良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了远在外地的李原，因为那个时候未天明已经拒绝再见他了。可菲出国后，未天明就完全不在工作状态上了，后来干脆睡在职工宿舍里一睡不起，同室的人见状纷纷搬到其他宿舍，那间宿舍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样一来最大的便利就是未天明可以堂而皇之地反锁上门把屡次前来探访他的父亲拒之门外。

　　善良的主管顶住压力没有开除未天明，还给他请了病假，但他长期卧床不起也不是个事，主管和走投无路的未忠良商量了一番，经过他的提醒，未忠良这才想起自己儿子还有一个从小玩到大、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李原。

　　接到电话的李原和未忠良一样惊讶，未天明居然从来没有和他说起过他和李克飞的事情，上次探亲后就没有回来过的李原对这一切毫不全不知情，他只知道他和这个后来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哥们儿关系很铁。

　　未天明宿舍的门是李原一脚踹开的，门踹开的同时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直接涌了出来，李原扔下手中的包，二话不说一把抱起他，走了出去。

　　“去哪儿？”半倚在李原身上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未天明拿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几天不出门，他已经不太能够适应室外的光线了。

　　“老地方。”李原看着车前方，斩钉截铁地说。

　　出租车在西寺小街的巷口停下的时候，未天明的意识才渐渐苏醒，李原给了车费，正要扶他下来，他却说着“我自己能行”便摇摇晃晃地从另外一边下去了。

　　快走到李原家门口的时候，未天明停住脚步想到，果然是兄弟，他直接就带自己来了这个他从小到大每次受伤都会来的地方——西寺小街他们仅一墙之隔的老宅。李原奶奶还没去世的时候，只要他一过来，李奶奶就会把他抱住往自己怀里一坐，再抓一把炒糖豆给他吃，未天明就会欢喜起来，忘却所有烦恼。李奶奶早就走了，没有她的怀抱和香脆的糖豆，自己还能好起来吗？未天明禁不住一阵唏嘘。

　　“走吧！进去看看！”李原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便打开老宅的大门。

　　院子还是上次李原探亲归来的时候整理的，植物有天照应着居然都活着，长势甚至像院子砖缝里的野草一样疯狂，里面的陈设还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旧了一些。李原带头朝院子里走去，走着走着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回过头去，未天明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等未天明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他知道这是李原的房间，他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睡在这里吹牛。此刻李原正背对着他擦拭着桌子上厚厚的灰尘，他伸出手去想叫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打上了吊针。

　　“醒啦？”听到动静的李原回身笑了笑，“你睡了这么些天，不吃不喝，虚脱了！”

　　未天明“奥”了一声便不想再说什么。

　　“你知道吗？”李原却笑眯眯地坐到床边的凳子上，饶有兴致地说道，“今天给你打吊针的就是小时候给咱们打针那个‘铁拐李’，咱们小时候还趴在墙头上拿土坷垃砸过他的头，现在他那诊所开得可不小，咱们附近的人什么小病小灾都是去他那里！”

　　未天明的脑子里依稀仿佛出现这么一个人影，小时候他和李原都怕打针，那个走路有点歪斜的姓李的医生是他们最恨的人，那个‘铁拐李’的名号也是他们帮他取的。未天明急的小时候他只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兼卖一些中药。中药？未天明不可避免的产生了联想，关于九爷，关于可菲，他本就没有明朗起来的心情又一次暗淡下去……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看未天明陷入沉默，李原想了想说道，“你得吃好喝好，活出精神来！”

　　“你管我！我就是想睡！”未天明没好气地拿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头。

　　“睡吧睡吧！让你睡够了！”李原愣了一会儿，想想还是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直到出了这间卧室的门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未天明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未忠良已经来过一次了，自己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了，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是千叮咛万嘱咐，请自己务必帮忙劝说儿子未天明，让他忘记可菲，打起精神重新回学校去上课。自己当时为了让长辈心安，满口答应，其实心里虚得很。他清楚一切都无从谈起，因为好哥们儿既然一直瞒着自己这些事，他又怎么可能听得进自己只言片语呢？

　　接下来的两天，李原由着未天明继续睡觉，自己则花时间细细整理了家里积满了灰尘的房间，修葺了老旧的屋瓦，拔除了砖缝里的杂草，修剪了植物的枝桠。

　　“原侄儿！”这一天来给未天明打吊针的“铁拐李”叫住了正在修剪树枝的李原。

　　“挂上啦？叔！”李原放下大剪刀，冲他笑了笑。

　　“挂上了！”老李医生笑了笑，“明天别叫我来了！”

　　“为什么？”李原笑不下去了。

　　“老在屋里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小天明根本犯不着用药，出去跑两圈立马就有精神了，他的问题啊——”老李戳戳自己的心窝子，“在这儿！”

　　“哎——”看到老李说罢就往外走的样子，李原赶紧跟上来，“李叔，您别走啊！明天他要还是睡着，还指着您——”

　　老李背着药箱头也不回的甩了甩手，只留下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背影，和他们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相差无几。

　　当天下午，李原感觉到自己坐不住了，老李戳心窝子的动作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决定不管天明听不听得进自己都要好好和他谈谈。

　　“能不能不睡了？！”李原心里想的是好好谈谈，但是语气却好不起来，他觉得他睡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让自己格外烦躁。

　　“别管我！”未天明面朝里躺着甩过来一句。

　　“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李原走过来，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背。

　　“想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未天明不为所动。

　　“你起来！”李原拽住他的手臂，准备拉他起来。

　　“别——动！”未天明猛地一甩手，李原没有准备摔了个趔趄。

　　李原这一次猛然冲上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尽全力拉他起来。未天明像遭到袭击一样，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一只手握拳朝他挥过去，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直到他们都再也打不动了，松开对方，在床前的地上平行坐开。

　　“真他妈爽！”李原抹了一把鼻血，啐了一口在地上。

　　“爽死了！”未天明也抹了一把鼻血，啐了一口。

　　“我不管你和李克飞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原歪着头看了看门外碧蓝碧蓝的天空，“总之……让这件事过去，行吗？”

　　未天明没有说话，李原知道他必然会在心里想念李克飞一万次，但是他不会说出来一次，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父亲未忠良已经详详细细跟自己说过了。他知道，未父对于李克飞的评价饱含了他个人的爱憎，他略去他话语中那些个人是非评判过重的修辞，结合他所认识的李克飞和未天明，仔细地还原了他缺席的这段时间他们二人的感情生活，他觉得他大致能理解好哥们儿未天明此时的感受。他没有跟自己说，不代表他就不理，不懂，当然他不主动提出来，自己也不会多问关于李克飞的任何事情。

　　“天明……”李原侧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说道，“你记住了！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未天明把头偏向另外一边，没有说话。

　　“记得我奶奶去的时候，你也在……”李原没有调转自己的目光，他还是一直看着他，“我奶奶她多么想再多活些日子，看到我们长大……但是她的时限到了，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能活着的人……不管怎么说，都得好好活下去……你觉得呢？”

　　未天明将脸别的更厉害了，依然没有说话。

　　李原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走了出去。

　　他出去后，未天明的眼泪终于也掉了下来。

　　隔天，李原是闻着大米粥的香味醒来的。

　　他走出来一看，院子里的小桌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粥，还有包子和小菜，未天明正在花池边忙活。

　　“你做的？”李原走上前来，疑惑地端起粥喝了一口。

　　未天明转过身来“嗯”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把刚刚剪下来的月季花。

　　“这个——”李原惊讶地指着那束花问道，“干嘛？”

　　“快吃吧！”未天明走到桌边坐下，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绸带细细拢好花束，在桌上空白的地方放好，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吃完我们一起看奶奶去，让她看看她种下的月季花开得怎么样，正好告诉她，以后我们俩遇上什么事儿都不打架了，开学我就回学校复读，准备明年考大学……”

　　未天明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李原，他知道他一直吃惊的看着自己，还知道听了自己决定的他此刻已经惊喜地说不出话来……

　　在李奶奶的坟上，未天明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没错，是李原的话触动了他，他想起了过去的时光，想起了备受李奶奶疼爱的日子，当然也包括最后那次见李奶奶时的情景。他记得他和李原都握着李奶奶的手，想留她却留不住的那种无奈，还有李奶奶自己想留却不能留的那种绝望，生命就在那一刻转瞬即逝了，活着的人怎么能够不珍惜。

　　未天明深深意识到，自己在九号院对可菲说的那句“忘记这里，重新开始！”其实也应该对自己说一次。

　　茶楼那次，可菲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话他虽然不知道可菲说的究竟能不能算对，但是他看出了可菲毅然决然要出国的决心，也知道他说的自己挽留他其实更大程度上是出于自己不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是对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和可菲再无可能的时候，就从内心里正式对他告了别，之后每次去他新居朋友般的探访也是坐坐就走，绝不久留。然而一旦他真正离开，他才正式开始各种分手后的条件反射，而且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