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郑国宫室。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淡绿的丝绦束发,同样浅淡的衣裙裹身,少女明眸皓齿,殿内春色一片。几个乐师在角落里拨弄丝弦,一个歌舞教习拍着手掌,打着节拍,随着少女的舞动慢慢后退,一面指引不足之处。宫室正中的席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衣饰华美,容貌艳丽的贵妇,正含笑望着起舞的少女。
一个戴着冠冕的正装男子,从门外走入了殿内。
“君上!”贵妇站起身来。
郑君含笑向她摆摆手,令她坐下,自己摘了冠冕,扔在一边,走到贵妇的身旁坐下,两人一起看着少女舞蹈。
一曲舞罢,少女扭扭腰肢,快步跑到郑君面前,笑嘻嘻地说道:“父亲,女儿跳得如何?”
“天人之舞!”郑君拉着女儿坐在身旁,笑道。
“君上,你过分宠她了!”贵妇笑道:“才学了几年,能有什么好处,值得君上这样夸奖?”
少女嘟了嘟小嘴巴,一脸不满。
“如何没有好处?”郑君笑容满面:“寡人的爱女如此美丽,本就是天大的好处!”
少女向母亲翻了翻眼珠,笑着依偎在郑君身旁。
这郑君,自然是郑国的国君,名郑兰,其母燕国姞氏,梦神人赠兰草而生,故名之为兰。郑兰死后谥穆,是为郑穆公,前代国君郑文公之庶子。郑国是周天子同姓国,伯爵,姬姓。这少女便是郑伯的爱女,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姬萦,日后的夏姬。而姬萦的母亲,眼前的这位贵妇,却是郑伯之嫔,他最宠爱的侧室子氏。子氏嫁自姚国,子姓,故在郑国宫室中称姚子。姚国是殷商旧国的后嗣,姚子的出身也是极为高贵的,只是姚国小而式微,在之后不久便被诸侯所灭了。
春秋时男子称氏,以示身份高低的区别,国君以国为氏,故而郑君称郑兰;而女子称姓,以区分血统关系,防止其嫁入同姓国,违背周礼,所以国君的女儿却要叫姬萦,这与我们今日的称呼有所不同。
郑兰又向姚子问道:“萦儿的这支舞,几时能够练好?”
姚子望了一眼教习。
教习笑道:“萦公子天分极高,学什么都很快。再有半个月,这集雀舞便可纯熟,上得厅堂了。”
郑兰点了点头,又说道:“距诸侯会盟,还有一个多月了,届时可要好好准备,不可出丝毫差错。”
“诺!”教习答道。
“君上生怕诸侯不知你有个粗陋女儿,非要拿出去献丑!”姚子掩着口笑道。
郑兰捋须大笑,又说道:“萦儿不是嫡女,不必非得嫁入婚姻国去。若要为她寻得好夫婿,自然还得另想办法。寡人叫她在诸侯面前露面,日后求婚的人自然会多,咱们再从中慢慢挑选,总能找到一个合意之人的。”
“若嫁入婚姻国,萦儿一定得做欹公子的陪媵,妾身可不愿意。”姚子说道:“妾身一个人做侧室也就够了,女儿可不想这样,她定要堂堂正正做正妻才行。”
郑兰笑道:“你这侧室,做得难道冤枉,还有这样的怨言?”
姚子斜着嘴巴笑了一下。
郑兰又吩咐教习:“舞衣要选用最上好的材料,吩咐手艺最好的裁缝,精心来制。为萦儿伴舞的乐奴,亦要优中择优,身材相貌,都不可有丝毫缺憾。”
“诺!”教习答道。
姚子横了一眼郑兰,笑道:“君上莫非糊涂了?选这样好的乐奴伴舞,就不怕她们夺了萦儿的光彩?”
郑兰笑道:“你生的女儿,却更出色于你。你身为母亲,居然还没有这个自信?”
姚子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望着眼前坐着的女儿,心中也升起了不少得意。
“蛮公子与坚公子回来了。”一个站在下首的侍女忽然说道。
门外走进来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上下岁,另一个比他小一些,比姬萦大一些。这年长少年,却是郑兰的长子郑蛮,自幼失母,年少一些的那个则是子氏所生之子郑坚,日后的郑襄公。
这时,殿内的教习与乐师都行礼退下了。
“娘娘也在这里?”子蛮先向姚子行了礼,又对郑兰说道:“父亲,儿臣回来了。”
“母亲!”子坚也行过了礼,之后垂手侍立在子蛮的下首。
姬萦依旧偎在父亲身边坐着,向两个哥哥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两个哥哥见状都是一笑,很快又换做一脸正容,把眼睛望向父亲。
郑兰问道:“你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子蛮说道:“今年雨季来得早而旺,许地更甚,乃至颖水泛滥。儿臣与坚弟到了那里,便率官吏征发民夫,掘渠引流,持续近月,水势已渐能控制了。儿臣怕父亲担忧灾情,便与坚弟先赶回来复命,许地也已留下可靠官吏,继续监督治水,请父亲勿忧。”
郑兰点点头,又问道:“许地农田如今怎样?”
子蛮答道:“若是控制得力,雨水也不再淫虐,今年麦收可望保得六七成。粟禾苗倒了不少,秋景尚不得知。桑林地势都较高,看起来还算正常,是否有树苗淹死,还要等几个月时间才能确定。稻谷与菽豆杂粮目前损失不大,夏季雨水正常的话,应该还是一个丰年,庶民应不至于饥冻流离。”
郑兰又点点头,又问道:“如此大雨,百姓可有伤亡,房屋可有损坏?还有其他什么损失?”
子蛮看了一眼子坚。子坚从袖中取出一份竹简,展开说道:“颖水爆发之时,许地全境卷走百姓男女计五十七人,其中救回两人,已打捞尸首十人,其余则下落不明。因暴雨和颖水泛滥,致使民房坍塌六百余间,一人被埋致死,七十余人受重伤,三人致残,有两千余人口无家可归。”
姚子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长叹了一口气。
子坚又说道:“除农田损失,另官民耕牛死亡共计四十二头,民家大小猪死亡共百余只,鸡鸭约三四千,羊二十七只,狗十五只。”
郑兰又问道:“可安排下善后了?”
子坚说道:“流离人口,已命他们各自投奔亲眷。无亲眷可投之家,也开了两处官署容纳,每日提供粟米粥为食。至于赋税减免与灾民抚恤,还要请父亲示下。”
郑兰点点头,说道:“你们也都辛苦了。其他各处地方也有不等灾情,这些灾变后事,为父自会与朝臣们商议料理的。”
姚子见他们父子正事说完,忙招了招手,笑道:“蛮公子,坚儿,你们快坐下来歇息!”
子蛮与子坚依言走到近前,坐了下来。姚子望了望他们疲倦而有些消瘦的脸,心中疼惜,说道:“你们还如此年轻呢,君上也不知疼爱,竟派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做这么大又危险的事情!因为是国计民生之事,我这做母亲的也不好说什么,这颗心却吊足了一个多月!”
子蛮说道:“多谢娘娘关心!父亲也是为了我们,令我们能知庶民疾苦,早些得到锻炼,日后也好替父亲分忧。”
姚子点了点头,又问子坚:“坚儿,你离开宫室这段时间,没了父母在身边监督,可有没有好好侍奉兄长?有没有恃宠生娇,不遵兄长之命?”
子坚说道:“儿臣并不敢忘记母亲教诲!”
姚子拉着两兄弟的手,又笑道:“母亲为你们都做好了夏衣,一会你们去试试,看看是否合身,颜色是否喜欢。”
这时,姬萦跳了起来,手指着父母,叫道:“你们的正经事,可都说完了?”
“你这孩子!”郑兰脸上现出薄怒,眼睛里却闪着几点笑意,说道:“越大越没规矩了!”
“还不都是君上宠的?”姚子笑着横了郑兰一眼,说道:“等她出嫁之后,也是这般没规没据的,迟早要大归回来!”
注:春秋女子出嫁称归或者于归,回母家省视称归宁,与夫家断绝婚姻,回母家重新待嫁称大归。
“你既怕她大归,那就给她在国内择个夫婿好了。”郑兰笑道。
“那可不行!”姚子说道:“国内的贵族,都是姬姓同宗,她只能嫁给客卿。咱们的客卿都没有深厚家世,配不上萦儿。”
“我谁都不嫁!”姬萦又向母亲扮了个鬼脸,拉住两个哥哥,叫道:“你们总算回来了,快陪我玩去!这一个多月,可把我给闷死了!”
“你兄长才回来,身体很累呢,需要休息!”姚子忙叫道。
“我不管!”姬萦的声音,已经奔到了门外。
郑兰望着两个儿子被女儿拖着走出了门,出了一会神,又抚着姚子膝头,对她说道:“寡人有一件事情,迟疑不定,想问问你的意思。”
姚子问道:“君上有什么大事,需要听妾身的妇人之言?”
郑兰沉吟着说道:“近日来,又有大臣劝说寡人早立太子,以安宗庙了。寡人没有嫡子,诸子之中,以他二人为长,依你看,立谁为储君更适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