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把我们送出病房,我们各怀心事,默默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楼梯口,姥姥这才开口问:“落英,你妈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落英垂下头看着地面说:“是食道癌晚期,我妈这个人心重,自从落成出事后,一直都很抑郁,后来卓玛来了,她将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卓玛身上,好不容易走出阴影,卓玛又回北京了,把她唯一 一点慰藉也带走了。大夫说癌症这个病与人的情绪有很大关系,像她这种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的人很容易得这种病。”
姥姥叹息了一声,“落英,我这儿有个偏方给你妈试试吧,到药房买两只干壁虎,用一斤白酒泡一个星期,然后给你妈早晚各喝一小盅,这个方子对缓解食道癌有特效,还是卓玛她妈在的时候给我的,用过不少人。你的心里压力也不要太大了,咱们尽力救治吧,如果真是到了不行的那天,你一定要通知我,你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着,一些后事想不周全,可不能委屈了老姐姐。”落英点点头,把我们送到楼下。
离开“沈一大”已经过了中午,奔波了一上午,我们都饿的不行,经过太原街时,姥姥带我来到园路餐厅。餐厅一楼是卖快餐的,二楼是沈城为数不多的西餐厅。
“卓玛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西餐吧,今天姥姥请你吃顿西餐好不好。”我自然满心欢喜地挽着姥姥的胳膊走上楼去。
因为还在假期,虽然过了中午,餐厅里还是顾客盈门。服务员把我们带到一个用屏风围起的区域,里面已经有一家人正在聚餐,两张长方型的餐桌并到一起,洁白的桌布上摆着碗盘、刀叉、和高脚杯,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正在忙着上菜。
一个扎小辫子头戴白色无沿帽的服务员,把我们领到临窗的一张小桌旁,餐桌不大,上面蒙着雪白的棉麻桌布,上面放了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塑料盒里整齐地码放着盛佐料的小玻璃瓶,待我们坐定,服务员随手把一本折叠的菜单放到餐桌上。
姥姥拿起来看了看又递给我,“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我扫了一眼菜单,觉得价钱都超出了我的心里预算,就把菜单又还给了姥姥。姥姥没带老花镜,只得将菜单举得老远,“要一个罐焖鸡、一个罐焖牛肉、两份意大利通心粉,两份红菜汤。”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给我们留下一张账单便条,我算了算这顿饭总共花了12块钱,不禁偷偷吐了吐舌头,这可是姥姥工资的五分之一,就算家里的年夜饭也没如此铺张呀!明天我要好好和梅子她们炫耀炫耀。
姥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叮嘱我今天吃西餐的事不要和家里人说,也不要和梅子她们说。见我并不理解她的心思,只好解释道:“你想想,姥姥毕竟没有能力请全家人吃这样的西餐,他们知道了难免会有想法,时间长了就会有心结,有了心结家庭就不和睦了,即便是亲人之间也要掌握一个度是不是?”姥姥说的很坦然,我却从中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体会到她执掌这样一个大家庭的不易。
菜很快就上齐了,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西餐。香滑的罐焖鸡,嫩而多汁的罐焖牛肉,酸甜适口的意大利通心粉,还有美味的红菜汤,比我在“老莫”吃过的还地道,想来也不足为怪,这个时代还没有番茄沙司,也没有速成鸡和过多的添加剂,一切都是原滋原味。
“卓玛,吃西餐如果把刀叉这么并排竖着放就代表你已经吃完了,服务员就会收走餐具,要这样斜着放。”
姥姥笑吟吟地看着我,一边给我做着示范。我拿叉的手不禁一抖,我常有的一种似梦似幻的感觉又出现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可姥姥就的坐在我对面。她穿着我记忆中那件熟悉的灰色开身羊绒衫,天然卷曲的短发用发卡别在耳后,大而圆的杏眼,眼角的鱼尾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优美的鼻梁,微薄的嘴唇,嘴角处有颗小小的美人痣。姥姥年轻时一定是个不择不扣的美人,即便现在也有种超越年龄的美丽。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突听那边大餐桌上有个女人在叫服务员帮他们照合影,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丰满,一头长发在脑后随意挽个发髻露出雪白的脖颈,气质极佳。她示范了半天,小服务员还是有点难为情地搓着手说:“不好意思,俺照不好。”
姥姥已经结完账,见此情景主动走过去说:“我来帮你们照吧。”
小服务员见有人主动请缨,自然乐得走开了。姥姥接过相机看了看,“呦,这还是上海产的东方牌120单反相机那,当年这个牌子的相机产量不足百台,市场上很难买到的。”
“没错,看来大姐您一定是个内行。”
我一听那个人管姥姥叫大姐忍不住笑道:“我姥姥退休前是照相馆的照相师。”
“哦,这是您外孙女呀?我还以为是您的老闺女那,大姨长得真年轻。”女人立刻改了口。
经常有人把我误认为是姥姥的老闺女,姥姥也是见怪不怪了,辗然一笑,指挥着他们一家人分作两排,老人和孩子坐在前面,晚辈们站在后面,然后娴熟地按下快门。我发现这家人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很面熟,梳两条长麻花辫,纤细高挑的身材,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她不就是春节前在照相馆见到的,两个新文工团中的一个吗?那个女孩子似乎也认出我来,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女人敏锐地捕捉到我俩的小动作,拥过女孩子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我女儿瑶瑶,原本被部队文工团录取了,可她在美国的姑奶奶要她去美国留学,我们权衡后,还是决定送她出国学习,今天是家里人为她践行。”
瑶瑶大概是粉碎四人帮后最早出国的一批幸运儿,那时候改革开放的大门还没有敞开,她们就冲破精神的禁锢,带着茫然和梦想远渡重洋,她们当中的许多人学成后都留在了国外,成为新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