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欢静坐车中，她不言不问，一双灵透的眸子沉沉不动，肃萧之气弥漫着车厢，一时就连平日里话多的白芍都靠着白芷闭唇不敢打扰她，只听得车橹咕咕，枯燥单调地重复着转向前方。白芷却是紧紧握住白芍的手腕，神色从未定过。忽地马车一颠，扯动白芍腹间伤口，不由得就轻哼了一声，就听秦时欢道：“把小薇接过来，我想看看她。”<br>白芷闻言将白芍扶正靠好，就听车外乌梅‘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我去。”<br>白芷眉头一皱，轻扬了线声道：“还是我来。”人便钻出了车外。<br>乌梅只得跳下马车将白芷扶过，任她去了。<br>梁云泽见状兜了马急行几步到秦时欢车窗外大声道：“秦小姐，还有百十里便到了京师了。云泽虽不才，却也想得到，你们就这样回到人一楼，终归不妥。且不论伤你们的是何人，人一楼人多眼杂，您受伤的消息必然会流出，届时虽有秦家家士保护，但不免有宵小之辈骚扰。你们皆都有伤在身，恐怕难以抵御。不若由我护着，到我家中住上一阵，待伤养好了，查明了情况，再行去向。您看如何？”<br>秦时欢掀开车帘，对着梁云泽一点头道：“那就有劳梁公子了。”<br>梁云泽一笑直起身，马缰一提，道：“哪里，爹爹一直承蒙秦小姐照顾，云泽自幼听他老人家论及小姐才行，打心底就拿您当姐姐了一般。心中一直想，若真有您这么个姐姐，恐怕爹爹就要高兴得到天上去了，就不用天天追着云泽打了。”<br>秦时欢闻言眸光忽闪，轻然道：“敢情害你挨打的倒是我来了？”她虽未笑，但终是将气息换得轻快了些，霎时也将众人惨然之气，淡去了几分。<br>“那可不，所以您能多住上几日，云泽可就好活啦。”梁云泽再笑。<br>袁明远本是个大喇喇爽快的性子，一路憋着惨气儿，但瞧梁云泽开起了玩笑，当下正要插上几句话儿，就看白芷已经抱着白薇正下得车来，只好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让过身子让白芷过去。一抬眼便瞧那马上的连初晓一双乌瞳紧紧盯住白芷怀里的白薇，身子往前一倾，痛惜之色溢于言表。<br>白芷似是察觉连初晓的反映，抬眉看了连初晓一眼，轻声却决绝的道：“小薇是我的。我不管你对她如何心思，但她都是我的。”<br>连初晓闻言脸色一白，轻轻别过头去，将马头兜了，径自信步往前慢步走去。<br>秦时欢在车里早瞧见了连初晓的模样，心中没来由一叹，眸光一敛，放下了车帘，就见白芷已经抱了白薇进得车内来。待白芷抱着白薇坐下，秦时欢便将白薇细细地看了起来。过得半响，秦时欢眼神不转，扬声道：“梁公子，走吧。”<br>梁云泽长声一道：“好！”便催马疾步走在了前头，待并到了连初晓身侧，才缓步回首大叫道：“明远，跟上了。”<br>袁明远一扬鞭，长叫道：“蛮丫头，走咯！”他这一喊，白芍立时柳眉倒竖，正欲大声呸道，却瞧秦时欢眼神扫了过来，当下脖子微缩，心中暗恨道：“好你个浑球，敢骂姑奶奶我是马，看我回头不掐死你才怪。”她心思素来得细，偏生自打楚侯府中遇见了那袁明远，也真不知是冤还是债，老被他牵动心绪，毁了宿间修养，只恨不得见面就打他一顿才消得气来。心头这般寻思，人却望住了白薇，转瞬心间冰凉，但一路经乌桕、薛掌柜身死，她此间也着实淡然了许多。虽是如此，仍旧鼻头一酸，掉下泪来，“小薇…”耳际却又听那袁明远呼道：“蛮丫头，你走错路啦，来来来，乖乖走这边啊，回头官爷我啊，给你弄黑豆吃。”<br>白芍霎时气不过，一掀帘子，回头就要说他，却瞧袁明远浓眉下的大眼正对上了自己，一双眼里哪有谑笑，分明是含着担心！他见白芍探出头来，似是没想到般，瞳子一缩，一边挠了下头，一边转头看向别处。<br>白芍顿时明白袁明远那里是气自己，分明是他故意想要自己别一心都注意在白薇身死之上，过度伤心罢了。白芍想透，一时心头又暖又苦，眼泪掉得更欢，银牙一咬，人便钻出了车外，跟着乌梅并排坐了，一抹脸上泪珠，偏头望着远处山尖儿上的雪去了。秦时欢见白芍出了去，便对着白芷道：“白芷，我知你难过，但我还是要听。小薇不能白死，我也不能白受她一命。尽管你们打小是我收养到阁中的，但命还是你们的命。自幼我都把你们当妹妹看待，这个仇，我秦时欢一定要报。”<br>白芷看得秦时欢面上虽无表情，但眼中恨恨，分明是动了真怒，当下又将白薇抱得紧了紧，缓了一丝心绪，才开口细细讲来。一路行过，终是到了京城脚下，六丈高的城头，十六精卫齐扎扎地挺直了身子，仗戟立在了朱红的城门驰道旁，气势端地精神。<br>梁云泽夹了夹马腹，偏头对着连初晓道：“小师父，云泽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小师父不要计较。这厢进城，先到云泽家中盘桓几日，将伤好好养了，云泽再由小师父责罚好了。”<br>连初晓却似没听见一般，望着城门头上斗大烫金的两个字——云京，怔怔出神。<br>梁云泽一连呼了两声：“小师父，小师父？”<br>连初晓这才回过头来轻道：“我叫连初晓。”<br>梁云泽一愣，随即笑道：“我还是叫您小师父的好，顺口些。”当下马鞭一甩，当先入了城。一行人绕到尚书府偏门，梁云泽着人安排了秦时欢等进去，对着一内侍道：“领着贵客去西厢房，好生安排。然后去请常大夫过来，莫要引人注意。”<br>白芍一听梁云泽要找大夫，当下道：“不用了，梁公子，您忘了我家小姐不仅是个女陶朱，还是个女华佗么？”<br>梁云泽闻言一拍额头，“哎呀，我可糊涂了。”转头对着那内侍厉声道：“你吩咐下去，谁敢乱传闲话，小心我拔了他舌头！”那内侍急急点头道：“是，少爷。小的明白了。”<br>梁云泽这才转身对着秦时欢一礼道：“秦小姐，那您先去休息，我去见见爹爹，爹爹肯定高兴得很。”<br>秦时欢点头，“稍晚些，我会去拜见梁大人的。”<br>梁云泽道：“好。”又转头对着李砾道：“李砾，晚些时候我会带你去见家父的，你也准备准备吧。”<br>李砾闻言点头，喜形于色。但瞧一行人愁容惨淡，也不好太过，悄悄退到人后去了。<br>这厢梁云泽转身走了，秦时欢便对着那内侍道：“走吧。”那内侍便领着一行人往那西厢房行去。梁云泽转过几个回廊，径直到了书房，推门进去，就瞧梁文翰埋头书案，竟是没发现他进来。<br>“爹爹，孩儿回来了。”梁云泽抢步走到文案前，却瞧梁文翰看得是边防工图。当下问道：“爹爹，北边又有战事了么？”<br>梁文翰抬起头，瞧着梁云泽臂上有伤，皱眉道：“我就说不要你去沾那楚侯案，你偏要去，这下好了，你娘可又要在我耳边叨叨了。看过大夫没？”<br>“看过了，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不算什么。爹爹你要知我这伤怎么来的，定然要夸孩儿了。”<br>“是么？”梁文翰走到梁云泽身边，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还嫌你惹得事不够多，偏要去惹那兵部蒿悠里，还将那秦家四小姐都招回来了，铁定是要你爹我安不得晚年么？”<br>梁云泽一听，脸色一青，“是哪个长嘴的家伙说的，我饶不了他！”<br>“还是这般脾气，将来真到了兵部，岂不是直接把命交到了那蒿悠里手上。”梁文翰瞥了梁云泽一眼，自己也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将袍子搭平放了腿上。<br>“爹！”梁云泽转头望住他，低声道：“我看见了一个人，身材和平王很像，但是脸却全然不同，难道这世上真有那传乎其神的易容术么？”<br>梁文翰听到此间，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梁云泽，沉声道：“平王？你细细地说来我听听。”<br>梁云泽当下便将林间所遇艅艎的事细细讲了来，“艅艎身手之高，穿梭四人之间游刃有余，还一连击杀两人，若非我亲眼所见，当真是不信世间有此能人。”<br>梁文翰听了嘿然一声冷笑：“世间之大，奇人难数，又岂是你这惫懒小子都见得到的。想当年…罢了，不提也罢。”转身对着梁云泽道：“既然秦四小姐来了，我们也不能不管。但你南孚坳一战有功，虽然蒿昌瞒着，但我也不是好相与的，已经着人秉了圣上了。圣上明察，已有定论。待你面见了圣上，圣上自然会给你个安排的。”<br>“真的？”梁云泽眉梢一挑，喜道。<br>“你不是一直想要到兵部去么，这回可不是就称心了？”梁文翰不理梁云泽喜色，沉声续道：“但是我得告诉你，扶夜国既然有了动作，北方必然不会没有所应，若你真到了兵部，那蒿悠里必然会得机调你去北方。北方不比扶夜小势，你那些小点子，应付应付小虫可以，对付大虫，可就得小心吃虎不成，反被虎吃。你可明白么？”<br>“这个爹爹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知道我自幼就喜读兵法，最期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为我朝扬威，马革裹尸是孩儿最为期盼的。”梁云泽一脸兴奋，抑制不住的欢喜。<br>梁文翰拂袖冷哼道：“就怕让你死的不是战场，而是这朝堂！”但听梁云泽道：“孩儿知道。但若不能一试，抱憾终身，孩儿死也不瞑目的。”<br>“罢了，罢了。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话说回来，既然和秦四小姐扯上了关系，我也没想过安度晚年，让你一尝夙愿，也未为不可。但若平王牵扯其间，我梁家不是死绝，便是富贵登极。我老了，让你搏上一搏，也不显得我梁家气短！”梁文翰言毕转身，“你且好好养伤去吧，回头在你母亲那多处上些时候，莫要出去厮混啦。”<br>梁云泽一听弯腰礼道：“多谢爹爹。还有一事，想来爹也知道啦。”<br>“回头你跟圣上要人吧。李砾是个人才，就是血气少些，到了北方，城筑兵防交给他，你也算多了一臂。”<br>梁云泽闻言嘿然一笑道：“爹爹，孩儿有时真猜不透您，明明…”<br>“竖子不取，还不下去！”梁文翰忽地斥道，梁云泽一听，心间一跳，只得再礼道：“那爹爹早些歇息，孩儿去啦。”<br>梁文翰宽步一跨，又转到书案前去了，只拂了拂袖，示意梁云泽可以走了。<br>梁云泽只好退了出去。关上门，梁云泽想了想，抬步转向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