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山是南山地区的鹊山山系之首,它耸立在西海岸边,多桂树、金属矿产和玉石,传说山上有一种树木,形状像构树,有着黑色的纹理,光华照耀四方,如果把它盛开的花佩戴在身上,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离诺对照着陈旧的地图,艰难地在陡峭的山路上徒步行走,这座山上下了禁飞的咒令,附近都是茂盛的树木和草丛,偶尔有几只类似猿猴的动物从飞快地攀着树枝从林间穿行而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离诺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狌狌——
它们都有着一双雪白的耳朵。
离诺看着这里与丹穴山全然迥异的风景,走走停停,采集了一些植物的标本,小心地收了起来。为了以防迷路,他还沿路在一些桂树上画下了记号。
然而找了大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任何和构树相似的植株,更不用提迷糓。离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地图,却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实际上他也不太看得懂地图。
对于一个路痴来说,在这座陌生的山上,没有任何经验和方向感可以帮助他。
偏偏祸不单行,临近晌午的时候,山上突然下起了雨。
山坡本就陡峭难行,山石和泥土沾了水更加难走,离诺见避不过,只好捏了个避水诀,就近躲在一片茂密的树木下等雨停。
附近有一只年幼的小狌狌窝在树叉上打盹,突然而至的暴雨裹挟着寒风,没几下就吹断了那根稍显细小的树枝,那只小狌狌惊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用爪子无力地扒了几下树皮,便直接“咚”得坠到了地上。
落地的瞬间小狌狌痛叫了几声,在泥地上蹦了几下,离诺看见时愣了愣,连忙过去矮身抱起了它,将它护在怀里,小狌狌抵触地推了推他的衣袖,拼命想要往外爬。离诺不敢用力,又不知该怎么安抚它,只好手无足措地学着哄小孩的语调:“乖乖乖,不痛不痛,我帮你挡雨......”
许是太过年幼,那只小狌狌根本听不懂人语,自顾自地使劲扒拉着他的衣袖,离诺一个不察,便被它挣脱了禁锢,双脚乍一落地就是往草丛好一阵狂奔,蹿上树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离诺忙追过去,抬头在树木间仔细找了找,屏息聆听,周围净是一片“哗哗”的嘈杂雨声,早已分辨不出那只小狌狌的脚步声了。
离诺叹了口气,拍了拍沾满泥点的湿漉漉的衣袖,越想越觉得有些莫名的憋屈。
雨势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从树木的枝头砸落,离诺正打算退回原地避雨,才走了几步,蓦然发现,原先后面的那片茂密的树木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棵低矮的小松树稀稀拉拉地长在凸起的石壁缝隙间,周边的灌木丛延伸而上,前方是一条曲折的小路。
“这......”
离诺过去摸了摸石壁和矮松,并不像是假的,那泥泞的小路边还依稀留下了几个小小的脚印,他蹲下身看了看,发现和刚刚的那只小狌狌的爪印有点相似,不过一场大雨之下,痕迹很快就被水流冲刷掉了。
难道是鬼打墙?
离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下面是一条细小的河流,清澈的水从堆叠而起的石头上“哗哗”流过,流向下方更为宽广的河道。
河道沿路也都是一些茂密的灌木丛,唯一不一样的是,这里的灌木丛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花。离诺顺着河流的方向走了几步,还没等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衣摆就被灌木的刺给勾住了,他着急地扯了扯,一个用力之下,衣服直接给划拉出了一个大口子。
离诺:“......”
这身衣服是离诺临时从侍童的衣服里面拿出来的,虽然没对它的质量抱有太大的期望——可是这料子居然超乎意料的烂。
带着拖地的衣摆非常不好走路,离诺索性沿着被划开的口子撕下了布条,随手挂在一棵路旁的灌木上,继续沿着河道走了下去。
等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前方的视野渐渐开阔起来,离诺站在山腰处往远处眺望,发现下面河道流经的地方竟是片茂盛的草地,一碧千里。草地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树木耸立着,上面满是郁郁葱葱的树叶,形似构树,苍翠欲滴。
离诺睁大了眼,一种突如其来的狂喜溢上了心头,他匆忙拔足,跌跌撞撞地朝山下狂奔而去。
灌木丛附近的泥土湿滑不堪,离诺过于急切地滑下陡峭的坡道,结果被泥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头一绊,猛地从灌木丛的小道上倒栽着滚了下来。
事出突然,离诺甚至都没想到施法术,只来得及护住了头部。呼呼的风声倒灌着从耳中爆炸,离诺翻滚着擦过带刺的灌木丛,右脚“砰”地直接撞上了沿途的碎石,一路滚到了山下的草地上才堪堪刹住。
空中的雨珠自串联成一线,停了好半晌 ,离诺才从耳边的轰鸣声中回过神,他无意识地侧头往山腰看去,外面依旧下着大雨,嘈杂的雨声在安静的深山也有一种别样的曲调。
但是身下的草地却感受不到一点湿意,离诺忍着疼痛踉跄爬起身,突然发现草地附近的天空竟然是蔚蓝的,上面澄澈得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更不用提雨水。
这就像是一个独立开辟出来的结界。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离诺愣了愣,回头往草地中央的方向看去,那株迷糓已经近在眼前,它的枝头正缓缓盛开着淡紫色的、如同雾气一般一碰就快要消散的娇嫩花朵,几乎遍布了整个枝头,如梦似幻。
一个人正站在树下,低头静静地看着他,对方身上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素衣,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额上印着一块小小的空心圆印,发鬓两边贴着青色的羽毛,顺着他梳得整齐的头发延伸至顶上木质的发冠。
刹那间,离诺只觉得迷糓枝头盛放的美丽花朵仿佛从此失了颜色。
那是用言语无法描绘的容貌,宛如山水画里最让人心动的一泓泼墨,足以令人一眼难忘。
那是离诺第一次看见句芒。
两人对望了一阵,那个人突然伸手自然地从迷糓树上摘下了一朵花,递给了离诺,问道:“迷路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吐字清晰,就像初春抽条生长的草木一样悦耳动听,离诺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停滞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姑且算是这座招摇山的主人,”那个人蹲下身,牵起离诺的手,将那朵紫色的花放在他的手掌心,合上,然后微微笑了笑,道:“我叫句芒。”
离诺当时并不知道,很多看似不经意间的相遇,往往可以改变人生的际遇。只是相遇的时候,互相不知底细,就只能这样让它悬而未决。
山上的一场大雨终于在申时的时候渐渐停了下来。
骤雨初歇,山道上还充满着草木冷冽的清新味,开着窗户,微风轻轻送进室内,带来微微凉爽的感觉。离诺靠着墙壁,平放在榻上的右脚细细地缠满了绷带,他把左腿架在凳子上,盯着桌案上的一支挂着的毛笔细看。
句芒分门别类地将伤药收进了橱柜,叮嘱道:“这几天暂时不要沾水,一天换一到两次药,很快就可以好了。”
离诺闻言应了一声:“嗯。”顿了顿,又道:“谢谢。”
句芒转过头朝他笑了笑,语气熟稔地道:“不用客气。”眉目飞扬。
离诺活了五千年,自觉还真没有见过比句芒更好看的人,一时间实在做不到和对方直接对视,连忙慌乱地转开了视线。
橱柜附近的窗台上,有几朵米粒般大小的、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种在一个小盆中,正迎着夕阳微微垂头,水面上浮着一片光滑的心形卵圆绿叶,于是他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是......莲花?”
句芒关上橱柜,笑道:“算是吧。”
“为什么这么小?”离诺撑着双手,慢慢地移到了窗台边,低头看去,盆底放着几颗圆润的石头,水质清澈见底,他惊讶地道:“下面没有土?”
句芒道:“这是一叶莲,只靠叶子就可以开花的。”
离诺道:“这一叶莲只在招摇山才有吗?”
句芒道:“不是,南山地区的小河中四处都有见。”他想了想,又道:“这盆是以前我的一位友人偶然从河道边捞上来送我的,种着玩玩。”
离诺道:“你的这位友人还真是随性。”
句芒无声地勾了勾嘴角,转回了头,道:“是......有些过于随性了。”
离诺愣了愣,句芒已径自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边翻边慢慢走向了窗台。
那原本合拢的一叶莲因为他的靠近,慢慢抬起了头,然后缓缓绽开它如同羽毛一般的白色花瓣,露出了中间嫩黄色的花蕊,离诺回过神,道:“咦,开花了?”
句芒坐在榻上,将书翻到某一页,用手指了指,“唔,看,就是这个。”
离诺悄悄侧头看向句芒,对方正低着头看书,直而长的睫毛刚好垂下来遮住了那双弧度饱满的丹凤眼,微微抿着唇,唇线单薄又好看。
许是没听到他的回答,句芒疑惑地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咳......没什么。”离诺定了定神,接过书本,入目便是几行字迹端正漂亮的行书,上面简略介绍了一叶莲的一些品种、生长习性和物种价值,旁边还画了很多张一叶莲的简图,离诺翻回封面,发现是一本没有书名的书本,道:“这是什么书?”
句芒道:“我自己随便整理的一些植物,聊胜于无,感兴趣的话你可以看看。”
离诺听闻,兴奋地翻了翻里面的图鉴,大抵都是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各式各样的植物,翻了几页,他突然发现这本书前半部分的字迹是稍有些稚嫩的字迹——时而楷书时而草书,字迹不伦不类,而后面则是笔锋成熟的行书,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写的。
句芒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前面就是我的那位友人写的,后面才是我写的。”
离诺看了会儿,半开玩笑地道:“这字迹还真和我的有点像呢,特别的写楷书的时候。”
句芒嘴角边的笑容顿时一僵。
所幸离诺的注意力都被上面内容所吸引了,也没在意句芒的反应和回答,翻着翻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翻回了原先一叶莲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段话问道:“等等,照你的书上所写,现在并不是一叶莲的花期,那为什么这盆一叶莲还会开花呢?”
句芒笑了笑:“你观察得还挺仔细。”
离诺道:“所以是你写错了?”
“不是,没有写错。”句芒伸手拨了拨一叶莲小小的花瓣,笑道:“是我生来就有让万物复苏的能力,这盆一叶莲一直摆在我的房间里,所以它一直都保持着花期的状态。”
离诺疑道:“一直保持着花期?”
句芒道:“简单来说,因为我的神力的特殊性,任何靠近我的植物都不会枯萎,这里的植物是常青的。”
“啊......怪不得那株迷糓会开花!”离诺道:“那昙花一现对你来说也不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句芒抬头望窗外望去,淡淡地道:“是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声音细听之下带着一丝无奈和惆怅,离诺下意识道:“你不喜欢这种能力吗?”
句芒转头朝他笑了笑,道:“你要知道,人在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总是要付出对等的代价,所以谈不上喜欢;但如果说不喜欢,未免也太不知好歹,毕竟这种能力让我得到了很多我想要的东西,有的时候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我只能说,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离诺疑惑地道:“那......你失去了什么呢?”
“失去了什么啊......”句芒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这个还真不好说,嗯——比如说,我从未见过植物枯萎的样子?”
离诺:“......这算是失去?”
句芒笑道:“可是反过来想想不是很可惜吗?万物本应该生长、凋零,残缺也是一种美丽,可是我却注定永远无缘这种美丽了。”
离诺:“......”
离诺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你一直都生活在招摇山吗?”
“算是。”句芒一手撑住下巴,转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呢,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离诺道,“我是来找迷糓的。”
句芒道:“迷糓?为什么要找它?”
离诺道:“我在古书上看到,只要将迷糓开出的花佩戴在身上,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句芒道:“所以你就信了?”
离诺愣了愣,道:“难道是假的?”
句芒神秘莫测地笑了起来,“这个啊......我也不知道。”
离诺不可置信地道:“啊?它不就长在招摇山上吗?你会不知道?”
句芒反问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可是......”离诺道,“可是它明明离你那么近啊!”
句芒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替离诺沏了一杯茶,“人们总是会错过近在眼前的真相和风景——不是吗?”他将茶杯往前一推,笑道:“喝茶吧,至于它到底会不会为你指明方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说着,他朝离诺眨了眨眼,“对吧,小凤凰?”
离诺惊讶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句芒笑而不语,悠悠抿了一口茶水。
良久之后,离诺忽然听他叹道:“这座山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啊......”
那天晚上离诺歇在客房,大概是因为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他有些认床,翻来覆去了半天都睡不着。
最后他起身推开了窗户,户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抬起头,下过雨的夜空中正闪耀着万点繁星。
在漫天星斗下,离诺突然想起句芒的脸。
山神句芒,长得非常漂亮,他心想——
却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