鶡旦不鸣,虎始交,荔挺生。
大雪的天,莫说是西云北国的漠涟,便是帝都孤隐,一样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重重重重(chongchongzhongzhong)的白雪僻了天日,连着厚黑的云层压在帝都之上。因着寒冷,除去“簌簌”的雪声,天下宁静得死寂。
沉寂恶劣的天,却又因着这厚重的落雪声,将原本就已冻结的空气凝固得彻骨生寒。
历了千年风雨而不朽的天栈桥上,两对人马已然对峙了一个时辰。一边是一色的桃菲之艳,胭脂丹朱,于城内铺陈出十里红妆。另一边则是一色的皓雪之白,银甲披麻,于城外悲送来十里孝殇。
明灏一千一百三十四年,冬,孤隐颜家镇国公殁,长子颜征死于万军之中铁骑之下,长孙颜站为救父而死于乱箭阵中,尸首悬于燕国城上,长公子颜扶风一脉——衰。
颜氏扶风一脉于西云传承千年,历代忠于帝君宁氏,近百年来为宁氏天下久战沙场,子嗣凋蔽,此刻终于也走向了没落。这一月,上天连降大雪,以示哀痛。
然而,就是这么辉煌万世的颜氏正统嫡系一脉,在其最后一代子嗣魂归黄泉之际,宁氏帝君不仅未行国丧,竟在镇国公遗体归故之日摆下十里红妆迎娶北国漠涟君姬!
白仗孝帘之下,戎马一生的骠骑大将军赵错望着前面满目的绯色,目色一沉再沉:“今日是哪位皇子行嫁娶之礼?”
“回将军,乃是七公子宁昭,娶的是漠涟郎氏的格桑公主。”身后少将叶少游微微上前半步,在赵错耳旁低语。
赵错的瞳孔缩了缩,周身的杀气陡然一凌,割入肌肤:“他不是与小姑姑有婚约?”
叶少游再次敛了敛声音,颔首道:“将军不知,三日前,帝君下了口谕,毁了当年指腹而定的婚事。”
三日前,那是国公归故消息抵达帝都的日子!
赵错双眼一眯,瞳孔一缩再缩,咬牙切齿:“欺人太甚,当我孤隐颜家果真无后了吗?!”握在身侧的长剑骤然“嘤嘤”作鸣,杀气肆虐。
西云天下,乃是宁氏的天下。只是天下人都知道,一千多年前,如今的宁氏与颜氏是一脉。当年女帝与帝君先后驾崩,帝君云纵兮将帝位传于颜氏仲公子颜扶苏,扶苏帝认祖归宗改姓为宁,此后颜氏凡入帝位者皆归姓大宁氏。
而长公子颜扶风在辅佐仲公子登临地位亲政之后,便退隐山外,三十年后携妻子归来,扶苏帝赐镇国公府,名分有位,尊贵无阶,后世万代享诸侯之礼。
当年长公子扶风逝世之时,留下遗训:若非颜氏有难,根基大动,凡后嗣一律不可参政议政,否则死后不得葬入颜氏宗庙。
而,四百多年前,自从七杀者夜狼一夜间消失天下,宁氏失去暗地里维持皇权的最可靠力量,宁氏帝君无法集权于政,以致四百多年来天下诸侯纷争,战乱不休。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扶风一脉开始涉入朝政,四百年历经十七代,代代马革裹尸,忠骨沙埋,令宁氏历经百年风雨而悍然不动。
如今,宁氏的最后一支梁柱就此倾塌下来,帝者不仅无动于衷,转身竟弃了与镇国公府的婚约,迎娶漠涟君姬。
偏偏将大好的日子选在了今日,偏偏还撞上了归故的亡魂者!
“小姑姑怎么说?”默了默,赵错再次冷冷发问,不过提到“小姑姑”的时候,语气显然缓和不少。
“小姑姑估摸着是被七公子伤了心,接了旨意,至今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只是方才来报,小姑姑此刻已在出城的路上了。”叶少游一一禀报,提到那个女子的时候,眼里闪过些许复杂怜悯的神色。
丧父、亡兄、痛失亲侄,这些伤口的血尚且还没有来得及擦干净,这一道圣旨下得确实让人寒心。
赵错喝了一声:“收起你那怜悯之色,国公府从来不需要别人怜悯!国公硬气一生,小姑姑自然会站出来主公道!”
叶少游怔了怔,掀了眼帘偷偷瞄了赵错一眼,依旧满目颓然,却没有敢再多言。一个孤女,天家已弃,还能如何翻出天来?
赵错斜了叶少游一眼,缓了缓情绪,也未再多言,只是勾起嘴角轻笑,满是讽刺。或许,当年从长生殿求来的那纸神谕就不该随火而灭,否则,小姑姑如今也不会被弃婚了吧。
“镇国公府长安郡主颜止戈出城!”
远处一声高呼,城门再次缓缓开启,一辆挂白的马车缓缓驶出。
出城迎亲的队伍听得这么一声高呼,竟也尽数回身看过去。
要说的这镇国公府上的长安君主颜止戈,帝都孤隐的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镇国公与其妻子一生伉俪情深,得长子颜征之后,夫人迟迟未再育子。国公夫人曾多次上请帝君再度赐婚于国公,均被国公拦回。一直到国公四十岁那年,国公夫人怀胎十二月生下一女,国公大喜,捧为掌上珠。
生得晚,辈分自然大了些,国公府的人皆随了长孙颜战称她一声“小姑姑”。久了,天下人也便都称她一声“小姑姑”。
长安出生那日,数万只白鸽从西云各处飞至帝都,携来五彩百合,铺满了镇国公府,白鸽在帝都上空足足盘旋了两日之后方才散去。
那一年,帝都城内所有的花皆逆转了时气,开在炎热的七月,此后三年未再绽放。
有人说,那女娃是神明转世,引来百鸟朝凰,是祥兆。也有人说,那女娃是妖魅转世,折煞了天下繁花,是凶兆。
于是镇国公携夫人抱着长安在长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长生殿内走出来的司巫,司巫带来大祭司神谕,赐名止戈。
从此以后,长生殿的石门落下,十余年来,外面的人不曾再进去过,里面的人也未曾再出来,神迹仿似同千年前一样,消失匿迹。
天下人只知道长生殿里面的那个人给那女娃赐了名,至于其他,镇国公回来只字未提,天下人也无从知晓。
但是,经天下人私自揣测,镇国公回来后给女娃娶了乳名“长安”,由此可见,此女不祥。天下父母大抵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女长命百岁平安一生的,此女怕是命犯七煞,活不长久,是以镇国公取名“长安”,寓意长久平安。
镇国公对于这个女儿当真是极其疼爱的,十六年来,为了防止此女夭折,出入闺房皆有随侍。为了防止有人加害于她,甚至被禁足于府内,十六年来,长安不曾踏出过府邸一步。
五年前,镇国夫人去世,长安戴孝送行,于人群之中,有人曾隐隐见过一眼。当时长安只有十一岁,被侍女扶持着走过漫漫长途,幕纱掩去了她的面容,只见其生得纤弱,不及同龄女子的身姿,似有旧病缠身之象。
这也印证了天下人的揣测,此女不祥,活不长久。
后来,也有人传出,说镇国公的小女儿不仅身子极差,便是长相也是极其丑陋的。曾有盗者潜入国公府窥得那姑娘一眼,便从墙垣上吓得跌落下来,从此痴傻成疯。想来也是,若是生得好,自然不会不敢以真容示人。
好像天下人都喜欢落井下石,对于这些传言他们自是深信不疑的。一边巴巴地希望不好的尽数落在别人身上,一边为表自己心存善念对此长吁短叹,茶余饭后之际闲来扯扯,名为惋惜,实则消遣才是真。
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在孤隐颜家即将倾塌之际,这位足不出户的小姑姑竟会出城迎殡!
几十年不出门,一朝出门,难道就要公然拂违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