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 山坳上的土楼
正文 第十九章
作者:何葆国 时间:2018-05-18 22:54 字数:6022 字

57

天助楼准备择日续建了。黄松让黄槐去采办木料,交代江定水多招几个熟练的泥水工和木工,他则带着自愿帮忙的人们做泥。

复兴楼人特别是住山坡茅棚屋的人看到了黄松的实力,更是为他的毅力所折服,自愿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在天助楼的四周围都有人挥锄做泥。这个场面让黄松看得热血沸腾,要是大家一开始就是这么心齐,也许天助楼已经夯成了。不过黄松一点也不怪大家,一开始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谁会相信一个后生子的豪言?怀疑和观望都是正常的态度。黄松庆幸的是自己毫不退却,硬是把地基砌起来,塌陷之后再度铺垫起来,并夯起高高的一层墙,在自己不在家的这么多年里,这高高的一层墙每天都向所有黄家坳人表明着他的存在,这也成了他的执著和坚毅的最好的证明。现在人们开始渐渐相信他了,如果大家的心聚拢了,愿意出工出料,天助楼的建成也就指日可待。

天色熹微,黄松便起了床,扛着锄头出了复兴楼,向天助楼走去。他每天都早早起床,来到盖着稻草或者竹席的一堆堆的土料前,查看、翻锄,不厌其烦。在一堆堆的三合土料之间转着,这是黄松最快活的事情,即使有时被土堆绊倒,整个人扑到土堆上,他也感觉到非常开心。

黄松看到墙角下有一团暗影,显然不是土堆,走近一看,居然是蜷成一团的一个人,脸部埋在下面,身体的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有破的也有新的,全身散发出一股异味。黄松走上前,屏着气蹲下身子,用手推了推那人的肩膀:“哎,哎……”

地上的身体微微耸动着,黄松惊讶地看着一团大胡子从身子下面抬了起来,这正是他多年前在关帝庙遇见过的贵人。黄松惊喜交加地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在发烫,他的脸部被胡子挡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焦黄干躁,眼神浑浊无光。

“贵人,是你啊,终于见到你了。”黄松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他坐起来,但他似乎坐不起来,身体像一摊软泥,捂熟发热的软泥,黄松摸着感觉非常烫手,他记得那时贵人是用一对钩子把胡子挂起来的,像挂起蚊帐一样。

“贵人,你怎么样?……”

黄松看到那脸上的大胡子像一丛草不停地颤动,草后面有什么在拱着,终于有声音穿过浓密的胡须,飘到黄松的耳边。

“我不是……贵人,我是你……九叔公……”

九叔公?!黄松心里惊乍地一跳,双手猛地松开手里的身体,又重新扶起来。他从小听说过九叔公的传说,在复兴楼人的讲述里,九叔公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某天突然宣称要出去赚大钱回乡建土楼,便一去没有下落,杳无音信。谁知道九叔公留了这么一部大胡子,神神道道,就在博平圩一带神出鬼没?

“九叔公,九叔公,我是黄松,你……”

“我知道你是阿松头,你有志气,好,你要建土楼,好……我想办的事是办不到了,我没脸见人了……”

“九叔公,九叔公……”

“你要答应我,等下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边看得见土楼的地方,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九叔公……”

“你一定要答应我!”

九叔公突然从黄松怀里抬起头,眼光定定地盯着黄松,大胡子一耸一耸,胡须里断断续续吹出一股气。

“我办不到的事,你替我办了……”九叔公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手上抓着一只小布包,抖了一下,就掉到黄松的手上。黄松凭手感就知道这里面是一些银元,他心里一震,那时正是九叔公把他被土匪抢走的银元还给他,现在又给他钱了,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交代“手尾钱”。

“九叔公……”

“阿松头,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一死就把我埋掉,随便用那竹席一裹就行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黄松点点头。九叔公眼里闪出一丝喜悦,头一歪,整个身体在黄松的怀里就冷了下来。

“九叔公……”

黄松叫了一声,把九叔公平放下来。打开手上的布包,里面有一双九叔公挂胡子的银钩子,还有十来块银元。黄松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看着地上的九叔公,不禁淌下了热泪。

死者的遗愿是不能违背的,更主要的是黄松已经答应了他。黄松只能忍痛用盖在三合土料上的竹席包住九叔公,把他埋在小竹溪边的一处高坡上。这样埋葬九叔公是太潦草了,甚至不恭,好在客家有“二次葬”的习俗。黄松心想过几年“捡金”时再好好把九叔公二次葬。当年九叔公离家出走,声称要回来建土楼,虽然他最后没能达成这一目标,但他也是为天助楼出了力,就让他看着天助楼一层一层地耸立起来吧。

黄松从坡上走下来,日头在洋高尖上射出一道光芒,照在天助楼的土墙上,像是涂上一层金黄色。走到墙前的黄松忍不住握着拳头,往墙上狠狠捶打了几下。这土楼,九叔公想建而不能建成,让他感到没脸见人,对黄松来说,只有一个选择,非建成不可,要是建不成,他会更加没脸见人,甚至不敢埋在黄家坳。

怦怦砰,黄松狠狠地捶打着墙,坚实的土墙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痕。

58

天助楼续建那天,没有任何仪仗,因为这是延期几年后的续建,并不是新建,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多年的土墙更显出一种坚固的沧桑感。黄松放了一串鞭炮,这迟来的炮声向黄家坳人宣布,天助楼要上棚枕了。

上棚枕就是安放枕木,铺设部分楼板,这全不用铁钉,用的是蚁公竹头,在铁鼎里炒得发黄变硬,就成了不朽的竹钉。铁钉久而久之会生锈蚀断,而竹钉历久弥坚。

因为备料充足,工程进展很快,上棚枕五天就完成了。因为帮忙的人多了,第二层开始行墙,一天就夯了一周,第二天反着方向再夯一周。这种进度让黄松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太挫折、太艰难,现在变得这般顺利,黄松觉得有些恍若梦中。

这天晚上,黄松刚吃过饭,黄素突然一身便装出现在灶间里,说:“老哥,你的天助楼进展很快啊。”

“这是,有天助,有人助,肯定快了。”黄松说。

黄素在桌子前坐了下来,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和乡村妹子截然不同的气派,这几年来的特殊经历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干练里多了几份成熟。她抬头看了看黄松,说:“老哥,时下政局动荡,你这天助楼似乎建得不是时候。”

“不,阿素,你这就说错了,”黄松知道黄素晚上突然回来,肯定是要话要说的,他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接着说,“社会动荡,天下大乱,更需要建土楼,只要土楼能给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庇护所,一个可以躲着兵匪的家。”

黄素淡淡一笑,说:“老哥,你说的老皇历了,现在枪炮厉害,还有炸药,可以轰开你的大门。”

“枪炮炸药是厉害,可它要炸开土楼还是没那么容易的,我们百姓有个土楼可以躲藏,心里就会踏实多了。”黄松说。

黄素起身说:“老哥,我也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快点建成,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早一天建成你也可以早一天安心。如果你手头比较紧,我可以帮你筹措一下。”

黄松听了很感动,说:“阿素,如果需要,我会向你开口的,这回银两还是比较充足的,夯起来没问题,以后内部装修再慢慢来做。”

“是啊,楼先夯起来,人先住进去,门窗、天屏、天井、灶间什么的有能力再精雕细刻。”黄素说。

黄松说:“是的,先让大家有个藏身之所,这最要紧。”

每天站在天助楼二层的夯墙上,博平圩方向甚至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在广袤的天幕上,像跳动的几个音符,弹奏着令人不安的曲子。这时黄松总是对对面夯墙的人说:“我们的土楼建起来,就不怕那些枪炮声了。”当年祖先们建造土楼,有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在乱世中辟出一方平安的乐土,对黄松来说,现在又多了一份紧迫感。

天助楼夯起了第二层,歇工一天,黄松到博平圩采购,鸡蛋、石灰和木料,需求量很大。他挑着一对箩筐在圩街上走着,发现今天的圩街不如往常那么热闹,物品也不丰富。他买了六十多个鸡蛋,这是准备做泥用的,虽说家里养了几只母鸡,也不时有人送来鸡蛋表示支持,但总是不够用。偌大的箩筐就装着鸡蛋,只占了一个角,一对箩筐在他肩膀上荡着,他往石灰店走去。

“黄松,阿松头,”

突然路边店里有人叫道。

黄松扭头看去,看到有人在茶叶铺里泡着茶,眼光往他这边扫来。两双眼光猛一接触,他就不禁怔了一下。往店铺走去几步,他认出了黄柏,这正是他多年失踪的弟弟黄柏啊,心里一阵乱跳,他怎么变了这副模样?像个教书先生一样文气,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阿柏头,是你啊!”黄松走到店铺门前,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搁下箩筐,就走进店里。

黄柏起身伸出一只手,握住黄松的手说:“老哥,今天赶圩啊。”

“阿柏头,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看你样子变得老练多了。”黄松上下打量着黄柏,心里是充满着兄弟重逢的激情。

黄柏却显得很克制,脸上只有一层淡淡的笑意,说:“老哥,有些事我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他比着手势,示意黄松到里间说话。

黄松有些疑惑地跟着走进里间,黄柏掩上门说:“我这次的任务是来找黄素,游说她配合我们。”

“你……她……”黄松听得云里雾里,费解地直瞪着黄柏。

黄柏沉思着走向窗前,把窗帘拉上,转头告诉黄松说:“不瞒你说吧,我是共产党,这几年主要在漳州城里,这次组织派我回乡工作……”

“共……”黄松不得不再次打量了黄柏一遍,心里惊讶不已,莫非当年他离家出走之后就当了共产党?黄松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不过这“共产党”显然让黄柏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一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坏事。

“老哥,希望你要支持我。”黄柏拍了拍黄松的肩膀,“你的话阿素还是会听的。”

“阿素?她那是叫什么党?”黄松问。

“她是国民党,是反动的,我们共产党是代表穷苦大众的革命党。”黄柏说。

“这什么党的,我还分不清,只是你和阿素是亲姐弟,干吗不同个党就好了?一家人还分两个党干吗?”

“老哥,看来你只懂土楼了。”黄柏笑笑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同是一家人干吗要分成两个党?我这次任务就是要说服阿素弃暗投明。”

这时,房间门被推开,走到门边的人发现里面有人,吃了一惊,似乎想往后退。黄柏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大哥。”黄松看到那人很面熟,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友记旅店那个跟他搭话的人。黄柏说:“这位是方先生,我的同志。”

方先生向黄松点点头,说:“你们兄弟先聊吧。”便退了出去。

黄松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对黄柏说:“阿柏头,你可不要出什么事。”

“老哥,看你说的什么话?”黄柏似乎带着一种训导说,“这土楼乡村是要出大事了,就是国民党反动统治将被我们推翻。”

“阿柏头,你要小心啊,”黄松说,“你说的事我不懂,我只想早日把土楼建成。”

“老哥,你就知道土楼。”黄柏讥诮地说。

“不管什么朝代,土楼都是需要的,越是乱世越是需要土楼。”黄松心里不快,声音有点像吵架一样尖起来。

“我不跟你说土楼。”黄柏连忙说,“不过我还是很希望你的天助楼能够早日建成。我想晚上你跟我一起去见阿素。”

“我哪有这闲功夫?”黄松当即拒绝说,“我今天来赶圩,买了东西就要回去,土楼刚建到第三层,不能停的。”

黄柏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希望你先不要把今天见到我的事说出去。”

这天晚上,黄松在床上睡不着,一边为兄弟相逢感到高兴,一边又有着说不出的隐忧,黄素和黄柏同是一家人,却分属两个党,这怎么说也不是好事,祖宗为什么要建土楼让大家住在一起?就是希望大家团结啊,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公鸡啼叫时,黄松才迷迷糊糊睡去。没睡多久,听到门上咚的一声,好像是有人敲门。黄松坐起身子,看到窗子外面的天亮了。这时门上又咚的一声,他走过去打开门,刚打开一缝,黄柏就挤进半张脸来。

“阿柏头,你?”黄松满脸惊讶。

黄柏挤进房间,回头关上门,身子靠在门上喘着气,显得有些惊悸未定,说:“阿素要抓我……”

“怎么了?”

黄柏三言两语说了经过,原来他昨晚去见黄素,谁知政见不同,言语不合,两人当场吵起来,黄素声称要把他抓进监狱,他只能狼狈而退,半夜里,国民党的保安团开始在圩街上搜查抓人,黄柏知道自己也是目标之一,就逃出了博平圩。

“老哥,我在你这先躲一躲,你不会把我卖给阿素吧?”

黄松叹了一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的政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阿素把你抓进监狱。”

在高高的土墙上,黄松带着几个人正在奋力地夯墙。三合土泥从木架的滑轮一筐一筐地送上来,有人负责倒进墙槌版里,墙上有两副墙槌版同时行墙,夯击声此起彼伏。大家远远看到走来一队持枪的士气,暗暗倒吸一口气,黄松让大家别怕,那头儿是他妹子,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当然都知道黄素现在的身份,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一队穿黄皮军装的人突然来到这原本平静的地界,大家的心顿时都不平静起来。

黄松从木架子往下爬到地上,等着黄素走近一些,说:“妹子,你带人来参观我们怎么夯墙是吧?”

黄素抬头看了看耸起的三层土墙,说:“这回进展好快啊。老哥,我问你一件事。”她拉着黄松的胳膊走到一边,低声地问,“你见到了黄柏没有?”

“阿柏头?他离家几多年啦?”黄松故作惊讶地叫道,“他现在哪里?”

黄素把眼光从黄松脸上移开,淡淡地说:“反正,你如果看到他立即告诉我。”

“那当然,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一定叫你回来见面。”黄松大声地说。

黄素对她的兵们使个眼色,大家又折返回去,踏着小竹溪的跳石走了。

回复兴楼吃过午饭,黄松来到四楼卧室看望黄柏,只见他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黄松说:“黄素走了,你下来吃饭吧。”

黄柏停在窗子前,望着远处的天助楼和小竹溪发呆。他肚子是饿了,但似乎没心情吃饭,想了想说:“我要尽快联系方先生,你能帮我跑一趟博平圩吗?”

“我哪有空啊?你也不是没看到,我的天助楼……”

“好了好了,你就只有土楼,什么觉悟啊?”

“土楼怎么啦?”黄松不高兴地反驳说,“土楼怎么啦?”

黄柏知道要是说起土楼的不好,黄松肯定跟他急,便知趣地说:“算我什么也没说,我自己去好了。”

晚上夯墙回来,吃过饭,黄松和江定水商量一下明天的活儿,就走上四楼准备早点睡觉。随着天助楼往上长,劳动强度越来越大,虽说在夯墙时感觉到全身是劲,一下墙回到复兴楼里,却是全身疲软,身子好像要散架一样。他走到卧室门前,脚上突然踢到一团软土似的东西,一看却是个人,居然又是黄柏。

“你?怎么在这里?”黄松不胜惊讶。

黄柏从地上站起身,身子靠着门,有气没力地说:“这回我麻烦大了,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怎么回事?”

“方先生被保安团抓了,同志们怀疑是我出卖了他,现在黄素要抓我,我的同志们也要抓我。”

“那你是两头受气了?搞得这么复杂啊,真是让我不懂……”

“当然你不懂政治,唉……”

黄松开了门,黄柏尾随而进,说:“老哥,事到如今,你能帮我找个藏身之处吗?”

“这复兴楼就是最好的藏身所在了。”黄松脱口而出。

“我说真的啊,不是开玩笑,黄素她们在抓我,我的同志也在抓我……”

看黄柏的神情是又焦急又无奈,黄松心里也有点同情,说:“你也在外面闯荡这么久了,随便也能找个地方藏身吧。”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太出我的意料,现在我的同志们都不信任我了,我实在……”黄柏发出一声长叹。

“要是你想去的话,我倒要以推荐一个地方,包准谁也找不到你。”

“哪里?”

“黄莲那里,台湾。”

黄柏眼睛一亮,说:“台湾?”

“是啊,要是你想去,我把黄莲的地址给你,再给你一点盘缠,你到那里避避风也好。”

黄柏低头想了想,似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当天晚上,黄柏从盘山小路绕过博平圩,经高头、曲江、山城到漳州,最后从东山渡海往台湾。

Copyright @ 2017-2018 book.pinshuyun.com Allrights Reserved 版权     备案:浙ICP备18010002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