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香乖乖点了点头,躺好了闭上眼。
江选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睡吧。”
接下来的半个来月,翻香过着猪一般的日子。
自打上会一晕,鱼连对她的身体已经关注到了惶恐的地步。只要翻香想出个门,甚至只是下地多走几步,都会被她大呼小叫地制止。翻香的耳膜不堪重负,终于屈服,足不出户。
其后有一天,鱼连把饭都给端到了床上:“小姐您别下地了,就这么吃吧。”
翻香欲哭无泪,情势越发向着猪都不如的方向发展。
她觉得拿出点淫威来:“我要出门!”
鱼连起初不答应,后来迫于翻香坚持,才小心翼翼地扶着翻香出去。
云水镇的秋意,来得不知不觉。这里没有冬天,再冷也只不过是着秋季中的一点微凉,点点滴滴在隔窗的芭蕉上。
一阵清晨的微雨过后,淡淡的烟雾中湿意蒙蒙。只不时有低飞的燕子,从平光如鉴的水面上疾速掠过,转眼间消失在河流蜿蜒的另一端。
议事厅二层,死一般的静寂。
江选轻轻放下手中的卷轴,木柄与桌案接触时只发出细微的‘啪嗒’一声,却让屋里跪着的几个人重重一震,颤抖着几乎伏在了地上,却没有一个敢开口说一句。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江选瞥了一眼地上的几人,蹙了蹙眉,靠向椅背。
“阁主……”地上的几个人中为首的一人颤抖地叫出两个字,却不敢起身的。双手按在地上,脸白得像死人。这几个人都穿着云岫阁的黑衫,而领子里面露出的内衫衬子却是青色的,都绣着一条青蛇的纹路。
“你们倒还知道我是阁主?”江选缓缓地站起来度到屋子的中央:“我还道你们早就忘了该为谁卖命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跪在地上的几个人抖如筛糠,拼命地连连叩头。磕破了也仿佛不知道疼,一时间石砖上便染上了几抹红色的血印。
“已经三年了。叫你们去引青门,当初是怎么说的?你们都答应得好,可又是怎么做的?”江选缓步在几人之间穿过,几个人便犹如僵死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只听他继续说道:“一直没带回来任何有价值的消息,这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居然还叛变了一个?”
为首的那人叩首道:“阁主恕罪,引青门对属下从未放下戒心,防范之严密,想探听消息实在是难于登天!”
“我在问你叛变的那个!”
地上那人又是重重一抖,嗫惧道:“属下疏忽了,只道秦箫与引青门的那妖女只是逢场作戏,却不曾想这小子被那妖女勾了魂,竟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整个人都快要贴到地上去。
江选扫了一眼屋里跪着的几个人,又看了一遍桌上摊开的密报,心里就像被棉花堵了。
云岫阁成为武林第一势力的路从来都不平坦,这其中曾经最大的阻力便是引青门。百年引青门,门下弟子众多,声势浩大,也出过几位名满天下的人物。虽然现如今云岫阁的江湖霸主地位已经基本确定,而失去了昔日风光的引青门,却始终不可小觑。
曾经风光过所以才更不甘寂寞,这样的引青门,又怎么可能减弱过那份独吞武林的欲望?
在三年前,江选派出这几个人进入引青门,在暗中为他收集情报,以便时机成熟时他好将这百年名门连根拔起。然而三年来,他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如今居然还出了叛变者,这究竟是他的无能还是时运的不济?
江选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精雕的窗扇。
潮湿而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雨过后沁人心脾的泥土清香。他从窗口俯瞰楼外的景象,浸润如玉,柳色如烟。
依依垂柳的尽头处,缓缓移动的两个身影,逐渐地走近前来。
翻香一手撑着腰际,一手由鱼连挽着,踏过湿润的青石板,一路慢悠悠走过来。鱼连生怕她有个磕碰什么的,因此走得是要多慢有多慢,几步一停,以至于翻香都快睡过去。
前面是冠云楼。
翻香抬起头,便看见江选紧绷了脸站在窗口,迎上她的目光,回应地点了点头。
她浅浅对她笑了笑。
江选亦对她勾了勾唇角,转头对守在身后的侍卫微行道:“你到楼下去,请夫人上来。”
微行应了一声“是”,身影便匆匆地掠了出去。不多时,门便又被推开了,翻香提着月白的裙裾跨过门槛,目光只在地上跪着的几人身上扫过一刻,便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对江选行了个礼,唤道:“阁主。”
江选对她招了招手:“怎么出来了?”
翻香不太懂江选突发奇想叫她上来做什么,这会儿看着他和颜悦色地说话,地上的人却个个面如土色,渐渐有些明白。他曾说过的那句“如果你今后背叛我,我会千百倍地回报到你身上”又回响在耳边。
他是想让她看看,背叛他的下场。
翻香深吸了一口气:“阁主放心。”
她意思是说,你放心我不会做出背叛你的事情,结果江选却道:“你要我放心,就安生在房里待着,总出来到处逛,别再出什么事。”
翻香不知道自己的意思他懂没懂:“知道了,不过大夫也说我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
江选微微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捉摸不定:“洛颜和你说的?”
“不,是你每天叫去给我请脉的那个大夫说的。”
江选沉默了片刻,随即神色又温和下来:“也好,你便多走走,只是千万叫人陪着。”
“嗯。”翻香笑了笑,又迟疑了片刻,道:“阁主勿与这些人置气,别气坏了身子。”
江选点了点头。
转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面容上仅存的一丝笑意随之消失,他将桌上的卷轴‘啪’第一声扔在几人面前。
“既然夫人为你们求情,那就赶快滚回你们的引青山去!十日之内,我要秦箫那叛徒死。”
“谨遵阁主之命!”地上的几人如释重负,连连叩首。为首的那人开口道:“阁主,您看那妖女……”
江选面色一寒:“也杀了。”
“是、是。”几人又拜了几拜,行过礼便向屋外退下去。
他斜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略有些疲倦地抵住额头:“别让我失望。”
翻香听着心里猛地一跳,也悄悄退下去。
关门的瞬间,她看见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洒下,斑驳的、金黄的影子,笼罩在他墨色的衣摆上。
翻香很多年后还会想起这天。
她当时走得太快,根本就没有发现江选表情的异样。她未曾注意他的眼神,疲惫到苍老,苍老到绝望。
她当时不明白,即使是事后很久,她都不明白。
他并不是想要让她看背叛者有什么下场,他甚至根本未曾想那么多。他叫她来,只不过是突然想起她年幼时的样子,突然想看看她。想想他还是她师父的日子。
仅仅是这样而已。
出了冠云楼,鱼连就问翻香要不要回去。
翻香摇摇头:“待会儿再回。”
鱼连应了一声:“那小姐累了就说。”
鱼连这丫鬟很伶俐,在人前恭恭敬敬地叫她夫人,而在私下里,仍然会顺着她的喜好叫小姐。这些日子来,一直是这丫鬟跟翻香身边,不必多加吩咐,她就已将饮食起居,一切都布置好。
而她的事情,这丫鬟又告诉了阁主多少,她无从知晓。
怀孕已有约四个月,翻香觉得自己越发懒,也越发嗜睡了。但是心情却还好,即使刚刚在冠云楼遇上那么胆战心惊的一幕,但是这会儿也能很快高兴起来。而叫她高兴的原因……居然是腹中的孩子。
好吧,孩子。虽然你爹对你娘着实不怎么样,可是娘还有你呢。
还好有你呢。
翻香突然觉得有些感慨,笑着叹了口气。
鱼连道:“小姐叹什么气?”
翻香这才回过神来:“没有什么。”再看周围,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云岫祠附近青翠的竹林中,静得有些阴凉。
清风拂过,四周响起了悦耳的沙沙声。
她怔了怔,怎么上这儿来了?
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情景,脸色不禁又沉了几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小姐,您真是冤死我了。”鱼连一脸的委屈,辩解道:“明明是小姐自己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拉着我就望着林子里走,现在居然怪别人!”
真的?
翻香心中十分疑惑-鱼连是江选授意的,谁知这丫头的举动是有心还是无心。可她在大婚那天来这里,江选醉得人事不省,理应是不知情。
所以有两种可能。第一,微行和轻夏后来把她的行踪报给了江选。第二,她身边还有别的眼线。
那么如果是江选叫鱼连把她带来这里,就是试探了?
翻香想了想,不动声色:“是我疏忽了,不怪你。”
“小姐真是,想着什么不知不觉地就走神。莫非是想起阁主来了?”鱼连笑得天真烂漫,不时睃着翻香脸色,见她没有不悦,便继续笑道:“刚刚才见过面的,那便不是阁主了。让我想想……可是那天的大夫?”
鱼连说到这里,神色也飞扬了起来,笑道:“小姐也觉得他生得好看么?那天他来的时候,咱们屋里那几个不争气的几个小丫头都偷偷在帘子后面看!小姐,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翻香不禁变了脸色,这话也是江选让她说的?
“鱼连,不可胡言!人多嘴杂,我们还是别自找麻烦上身。”
鱼连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即敛了下去:“是,奴婢知错。”
翻香摆了摆手:“罢了,你回去看看厨房里给我做的午膳好了没有。”
鱼连一愣:“那小姐,您?”
“我自己走走便好,要是累了待会儿就回去了。”
鱼连表情十分迟疑,半晌,才终于点点头:“那么小姐一定小心,奴婢去看看就回来。”翻香应了,她才一百个不放心的跑回去。
支走鱼连,她去了云岫祠。
她对这个地方很好奇。兴许是诡异的事物,就会让人想探究。
竹林中的云岫祠,古朴清越,带着流畅的美感。墨黑色的房檐向上弯起,看似随意地勾勒出繁花流云的韵调。
这样看来,此地的翻新已经完毕。
她走进去。祠堂里暗淡如昔,但即使是这样也不难看出是细细修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