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有人来了。”
流火坐在后院屋檐下打盹。正是将睡未睡的迷蒙时分,却听得耳边有个声音轻唤。
“不见不见。”流火烦闷地挥着手,“刚刚才睡着,又来烦我。”
那声音无奈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不见,别到时候又来怪我。”
流火暗自叹息一声,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清身前的墨轩,有些疑惑:“怎么是你?九戈呢?”
“前头招呼着呢,正好撞见我便使我来跑腿。”墨轩道,“不过我见他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出什么事了么?”
“九戈的魂魄已经续了百年,是时候淡了。”流火抚一抚头发,坐起身来,“持灯童虽说无血无肉,却也是个不轻的壳子,九戈带不动了。”
“不然姐姐你考虑一下我?”墨轩笑,“我可是一直都会留在姐姐身边的。”
流火横他一眼:“你哪里是留在我身边,你是腻在姜忽身边。我要是真心想挑人,早就把那位请了出来——反正她也只有魂魄在,借了持灯童这个躯壳,岂不是两全其美?你跟姜忽两个恩恩爱爱,她就立在旁边看,你说好不好?”
恰好此时走到前院,墨轩干笑两声,抬手一指道:“客人在那。”
正是深秋,院中贡菊开得绚烂一片。金色花海中,一个身着银白盔甲的挺拔背影长身玉立,指尖拈着一片柔软花瓣来回摩挲。被拴在屋檐下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而一旁的九戈恹恹地立着,把手笼在袖子里,倦怠地打着呵欠。
听见声音,那人转过身来。看那身姿修长,以为是个男儿,却没曾想是一个眉目英挺的女将军。
“这样战火纷飞的乱世里,却有如此宁静的小院。再看姑娘衣着神态,果真是隐居世外的高人。”将军拱手抱拳,干脆利落地行一个军中之礼,“在下灵矶苍雪军主将江凝光,听闻姑娘身怀异术,特意亲来求见。”
江凝光,江海为凝光。
流火笑道:“哪里哪里,久闻将军大名,如今得以相见,是我的运气。只是此时恰逢灵矶未池两国酣战之际,不知将军有何事,竟离开战场,长途跋涉来到我这里?”
“本将来此,是为求姑娘救一个人。”
“愿闻其详。”
江凝光目光放去笼罩着一片紫色雾气的远山,语气平稳,神情从容。
“我身为一国大将,驰骋沙场多年,生死杀伐从不胆怯,名利地位更是早已抛去脑后。如今家国不平,更是无暇去想其他。
“可唯有一人,是我命门。此人姓江名渠,乃灵矶右相江北之子,与我自小相识,若不是未池入侵,两国突然开战,他早在一月前就应与我成婚,是我夫君。
“姑娘避世而居,不知是否知晓现今灵矶战况。最近二十日来,灵矶若干座重要城池均被未池攻破,朝中要员接连被俘。投靠未池的尚能捡回一条性命,被带回未池军中充作奴隶、军妓,而剩下的不肯叛变之人,皆被折断手脚,流放至机湾岛这等瘴疠之地,只能等死,不得逃脱。
“我夫君虽是个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硬骨头。就算我在战场不曾知晓他的消息,可他去了哪里,我总是知道的。我原本以为,按他的身子,不过两日便去了,可他昨晚却托梦给我,让我救他。
“若他真的已经去了,我也没有办法。灵矶如今节节败退,已无任何反胜希望,我作为主将自然不能苟活,都城破时,划了脖子便是,也算是和他一路。可他既然还活着,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我相信姑娘不会辜负我,也相信你能够将他救回来。听闻姑娘救人的规矩是一命换一命——是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吗?如果是这样,我有一句话,还请姑娘代为转达。请你告诉江渠,他虽然不是女子,不用做上一辈子寡妇守着牌位过日子,但若他将我忘了,我会化成厉鬼去寻他,搅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流火看着一旁呵欠连连的九戈,淡淡开口:“我惯常救人的规矩确实是以命易命,但你是将军,你的性命应当要落在战场上,而不是折在我这里。你夫君给你托梦,也并不代表他还活着。将军,战事吃紧,您请回罢。”
送走江凝光,流火一把拎起迷迷糊糊的九戈,将醒命灯塞去他怀里。
墨轩在一旁看着:“姐姐你这是要去哪?”
“机湾岛。”
九戈与墨轩一并迷茫道:“姐姐你不是说不救人的吗?”
“我此行并不是去救人。江渠而今哪里还有性命在,我不过是给九戈找个继任的魂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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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漫漫之中,一个女子撑篙而来。机湾岛常年瘴气笼罩,刺鼻的气味随着河面上肆意吹拂的风流散开去,鸟兽虫鱼皆避之不及。可这女子却气定神闲地撑着长篙,仿佛要前往的并不是吃人的险境,而是一片清浅荷田。
九戈倚在流火背后,半合着眼,似要睡过去。
似是感受到活物的气息,河风刮起,河面荡出波澜。有什么东西苏醒一般睁开眼睛,静默地看着那只单薄小舟前来,轻轻停靠在岸边。
小舟舟头,置着一盏未燃的灯。
九戈提起灯来,四处张望一番,恹恹地问:“流儿姐姐,你看见什么了吗?”
流火看着身前渐渐聚集的人群,左手抚上九戈的额头,将他更搂紧些。
这数万条魂魄啊,死得这样突然,又身处异乡,该往何处去呢。
空洞的目光齐齐聚在流火身上。“你是谁?你来做什么?”魂魄们发出无声的拷问。
“我找一个叫江渠的人。灵矶右相江北之子,苍雪军主将江凝光的夫君。”
三三两两,魂魄们失望地散去。良久,逆流中终于走出一个纤瘦身影来。
“江凝光来找过我。”流火道。
江渠清浅地笑起来。
“她让我来告诉你,你虽然不是女子,不用做上一辈子寡妇守着牌位过日子,但若你将她忘了,她会化成厉鬼,搅得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江渠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我知道你想去见她,只是苦于无法脱身。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做一笔交易。”
江渠的眼神移向流火身边小童手中的那盏灯。
还未等流火搁在小童额头上的手间生出光芒,江渠便已经伸出手去,接过醒命灯。只在瞬间,方才还静默地暗着的醒命灯便熠熠生辉,将这昏暗惨淡之处照得通亮刺眼。江渠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化成一抹雾气笼去那持灯小童面目。而小童额前渐渐飞出一朵小小海棠,打着旋飘至流火手中。
流火摊开手心,任清风将那朵小小海棠吹散。
“去罢,九戈。”她轻声道。
继而转过头来,对这个新的持灯童笑一笑。
“如今你是将魂魄寄在这副持灯童的躯壳中,以你自己的魂识养它,为它维持人形。因你不再是从前的你,我不能唤你江渠。你可有什么别名没有?或者,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江曲儿。”
水波阵阵,流火踏上小舟返程。忽然,流火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回过头去,唯看见一个有着一头如雾黑发的纤细身影蹲下身去,拾起什么,捧去心口。而小舟渐行渐远,那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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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困、好困。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猩红,双手双脚都麻木得感知不到存在。全身上下的豁口好像都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大概是痛的罢?可是为什么已经感受不到了?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了吗?身后那个凶神恶煞的未池将领还在说着什么,早就已经听不清了。又有什么可听的呢?不过也都是些粗俗狂妄的话语,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关系?什么都感觉不到,约莫也是一件好事罢。
只迟了一步……只迟了一步,便能拔出那柄长刀,自己便能终结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这样屈辱地被未池的杂种扒光衣服,押上城墙凌迟示众……城墙下的哭声是在哭谁?是在哭那个鲜衣怒马的女中豪杰,如今竟也落到这番境地了么……?
不要哭,你们不要哭。我是为了灵矶而死,为了你们而死,我不遗憾。大丈夫为国捐躯,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
应当是真的要别离人世了,不然为什么在这样的档口,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原本应当成亲的夜晚,举目望去,都是一片艳丽的红——便是如同今日这般。明明是那样喜庆的时日,却传来城破的消息;明明凤冠霞帔,满心欢喜与娇羞地在房中等着他的到来,却不得不褪下嫁衣,换上冰凉的戎装。
他说,他明白我的大义。
可是我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他送我归去的背影时,却看见明明穿着那样华贵的喜袍的他,满身都是深深的黯淡与落寞。
我多么希望他不要这样。生气、怨怼都好呀,就像初见的时候,我给他取女孩子的名字,他气得转头就走,披一身光斑,背影好看得令人心醉。
啊,要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不该糊了那个“渠”字,不该划了他端端正正的名字,到头来记不得还要去问父亲——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江渠,江渠,这个名字,我早已牢牢地刻在心口。
江渠,这个名字,我不会忘。
曲儿哥哥,你慢些走。
我来追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