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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蔻丹 78 雾里看花
作者:陈走由 时间:2018-05-19 01:32 字数:3049 字

“做何用处?”

闺冉乔不答反问:“先生博闻强识,可晓得这世上最清澈的东西是什么?”

录渊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月色。”

“那世上最令人烦扰的事呢?”

这并非难题……录渊道:“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闺冉乔抿唇一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先生当真不知道水月引的来历?”

录渊思索半晌后起身行至书架,缓缓抽出一本轻薄而古旧的书册来。书册通身泛出深黄,边角也已磨损,书页却平整如新。他捧着书默读一番,神情愈发沉重,抬眼看向对面悠哉悠哉全然不似丢了东西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若这水月引真是你身上羽毛所化……乔老近年来莫不是洒脱得过分了——不仅旁人的身家性命从不放在眼里,连自己的命数也置之度外了。”

闺冉乔听得皱了眉,探身扯过他手里的书册,瞟了几眼又随手甩开:“一派胡言。”

录渊问:“怎么说?”

闺冉乔嗤道:“上古时人仙两界的分界线哪里是九天?分明是硕川才对。”

录渊疑惑道:“怎么说?”

闺冉乔道:“九天成为仙渡,是在硕川枯竭之后的事。硕川早年深达千尺,西岸是人界七荒,东岸是仙界蓬莱。那时人是人、仙是仙,因有这么一条大河隔着,两界并无往来。但后来仙界式微,人间又钻研出了修仙之法,仙界虽不乐意狗尾续貂,但实在迫于青黄不接,便在硕川上搭了一座桥,供人界有成仙资质的魂魄渡过。那搭桥的神女原本是只蝎子,名叫‘规染’,造的桥就叫规染桥。人界的游魂聚集在西岸,若能通过检视,就能登上规染桥去到东岸,前往仙境蓬莱,拥有成仙可能。若不能,则落到桥下,随河水流下九泉忘川,喝孟婆汤、再入轮回。

“那神女不过仙界一员小卒,神力微薄,为造此桥已花尽了精力,自是再无力守桥。便在将死之际祭出真身,一个甩尾夹去不才我三根最长的羽毛,用两根掐头去尾捏成一枚石头,取名‘水月引’;另一根则注入神女最后一点清明,造出一个四尺高的守桥童子来。

“童子两手端一盛满硕川水的小盆立于桥边,借水月引来检视从人界而来的游魂。游魂行至水月引身前,低头在水中一照,若玉玦碧色转红,则寓意生前恶行多于善举,当即被童子毫不留情地推下桥去;若碧色无恙,水月引才肯放行。

“你这书里写‘规染桥上水月引,看透雾里万朵花’,虽说有些夸张,但水月引洞察世间万物的本事不假。”闺冉乔哂道,“我体谅先生出身极西冥煌,对东边的事不清楚也情有可原。不过硕川这般地位也能被先生忽略,凡人不知也罢,先生这种老学究不知晓,是不是奇怪了些?”

录渊拿了笔,记下闺冉乔方才讲的这段。末了合上书页道:“我道为何那时仙界突然大乱,原来是水月引被你取走的缘故。”

闺冉乔轻哼一声道:“那童子本就是借了我的光狐假虎威,到了本尊面前,自然是要归顺的。好在它在桥上那么些年,也汲取了些灵气,将我从混沌中解救出来,是以有人无聊,本末倒置地编撰我身世,说我一届凡夫俗子,不过是走了运在那桥上得道云云,我也无甚所谓。只是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被人夺了去,我不拿回来可怎么行?”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还会被旁人夺走?乔老哪怕丢了水月引,凭借如今的本事,看人看事也如同明镜高悬,又为何执意找寻?”录渊语气清淡,“如此执着,并不是乔老一贯的行事风格。”

闺冉乔的声音轻飘飘的:“还不是,为了请先生再去一次务弥,再同赏一次合欢么。”

“我并不爱合欢。”

“但合欢同我一般,喜欢先生。先生若去瞧一瞧它,它便开得艳些。”

“合欢开在山间,不开在我眼中。花倘若当真开得好,我看或者不去看,又有什么关系。”

听闻此话,闺冉乔哈哈大笑起来。

“世间有两个评选,绝对适合先生。一个‘天下第一懦夫’,一个‘天下第一伪君子’,先生第二,怕是无人敢当第一。”

窗外的天光逐渐消退,小院悄无声息地点上灯火。雨声长久,嘈嘈切切,不留半分清净,不远处却有梨园唱腔婉转穿越雨帘,似有若无地响在耳畔。闺冉乔闭上眼,随着那戏腔轻声哼唱起来。他好似随意轻哼,录渊面前的茶水却随着歌声起伏荡起涟漪。

录渊抄起茶杯置于身侧:“若我坚持不应此事,乔老会把我怎样?”

“此事由不得先生不应。”闺冉乔一副坦然神态,“先生还记得当年我是如何将先生请到山中的么?那时先生声名鹊起,天下多少人想要招徕,无奈先生一不求闻达于诸侯,二不恋声色犬马,一门心思专扑在写文章上头。天下文采上佳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不过识得两三汉字,写文章差强人意,可偏偏就靠独辟蹊径的一招,便叫先生心甘情愿造访我务弥山中。当初如此,今日亦会如此。先生与我的命定之谊,不是那样轻易就能斩断的。”

命定之谊,总是命定之谊。

当年那《红豆捻》虽下流,却写得精致有趣,加之那张冠李戴的故事惹得心下好奇,录渊才冒险趟进风雪之中。原本是设了防的,哪知山中那人如此对味,他便将一切疑问都抛诸脑后,只肆意享受山中岁月。

盛夏某夜月明星稀,二人推理天象,无意间发现各自的星宿虽坐落一南一北,运行轨迹却极为相似,宛如双子遥相呼应。闺冉乔那时请了一位懂占星的朋友来,那朋友琢磨一番,笑言二人这是‘命定之谊’,虽非血亲,却胜似棠棣。

“我知道先生对这‘命定之谊’总是将信将疑,但您瞧红豆书里那些名字,看着也不像是我胡编乱造的罢?先生的前世今生,除了我,还有谁了解得更透彻呢?这半年来我处处留信,先生却始终装聋作哑,不肯出山,我不也未曾说过什么?是先生自己说了,想要把欠我的债还清。我这番动作,叫悉听尊便。”

雨水带来的腥气贴墙而起,徐徐盈满整个房间,打湿录渊心头。他犹有牵挂,犹有执念,若涉及此,他宁愿做一个食言的懦夫。所谓驷马,所谓九鼎,于如今的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

是,是他说的要把那三分魂魄还回去;可倘若当真没有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力量,他会如何,流火又会如何?  

“先生软硬不吃,专喂我钉子。”闺冉乔倒尽壶中茶水,拈着茶杯意犹未尽地起身,“我见过金乌如今身边的那小子了,虽说是个凡人,却比前世那灰皮狐狸差不了多少。长得不错,根基也好,听说还是那群老头子底下的得意门生——”他似没骨头般倚着门框,掩面半晌,巧妙地换上一副惋惜神情,“九天上司命的星君有点才华,写的这命格真真十分有趣。不知这回先生有几分胜算,需我帮把手不需?”

“我无意争夺胜负,再者也并无什么胜负可言。”录渊沉声,“天色已晚,乔老早回罢。”

闺冉乔面上依旧是纯良的笑意:“若不在意胜负,为什么要私自取走我铸的剑,又为什么会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失言?个中答案,恐怕只有先生自己心里最清楚。先生若是有什么难处,我自是第一个愿意来帮忙的。”

“不敢劳驾。”

“啧。”闺冉乔冷不防将茶杯掷回几上,杯中茶水晃荡,却不洒出一滴。他拍拍手,挑眉道,“依我如今的身份,又大老远来,怎么说也算是个贵客。而今又要走夜路回家,先生不送送我?”

“乔老怎么来,自然怎么去。”录渊并无起身之意,“好走,不送。”

闺冉乔落寞地笑笑,拂袖缓步而去。快要走出院门之际,忽然耳朵一动,听得背后那人的声音远远穿庭而来:“替你拿得水月引后,你我二人,当真再无瓜葛。”

闺冉乔顿足,微微颔首:“若先生到那时还能自保,再考虑这等闲事罢。”

录渊轻轻笑了笑:“我考虑的,从来都不是自保。”

闺冉乔伫立许久,回转身来,想再看看那个遥远的身影,却意外地发现院落幽深曲折,廊亭几进,尽头那个飘着茶香的小屋,早就消失在了重重掩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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