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捕手（青门系列之四）（云中叶）<br/><br/> 序曲<br/><br/> 三更，没有月亮，星子也微。隐约可见一座迷蒙的巨峰突起，高得像就要坍塌下来，咄咄逼人。山峰被洇染成烟灰色，层叠、杂乱，穷凶极恶。<br/><br/> 重重叠叠的高山，看不见一个村庄，看不见一块稻田，这些山就像一些喝醉了酒的老翁，一个靠着一个，沉睡着不知几千万年了，从来没有谁敢惊醒它们的美梦，从来没有人敢深入它们的心脏！<br/><br/> 然而这一刻，被打破了！<br/><br/> 凌乱的铁蹄自沙尘中滚滚而来，深入尸骸枕藉的险地，消失在烟雾中；继又越过烟雾，出现在山谷的彼端，始终密集，相互靠拢。<br/><br/> 身后不远处，形如长龙的军队严阵以待，在烟雾中寸寸逼近，困住了山谷中唯一的出口，铁盔、吼声、白刃、马尻在鼓乐声中奔腾、喧嚣，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显在上层的便是龙鳞般的胸甲。千军万马的压迫下，不能不叫人不心惊，不胆怯。<br/><br/> 被围困的众将士莫不神色憔悴，形如死灰。谁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但是，他们是洛家军，洛家军的准则是，宁死不降！<br/><br/> 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主帅，那个依然在马背上挺立不屈的白发老人，尽管他的胸前正颤巍巍插着长箭，他的须发也染上了斑斑血迹。<br/><br/> 他的目光郑重地又带着无数的怜惜，从那一张张仰望着的脸上看过去：“孩子们，我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恶战。这一战或许将是我们人生中最后的一战，人生自古谁无死，难得的是能够死在自己为之战斗的地方！孩子们，你们怕吗？”<br/><br/> “不怕！”声音震天动地，气壮山河。<br/><br/> 主帅眼眶发热，但是，他却生生地咽了下去。壮士流血不流泪，数十年来，他一直恪守家训，不应该在此时破例。但是，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女娃的身影。从此，他将再也见不到那张可爱的小脸了啊！<br/><br/> “爷爷！”那纤细稚嫩的声音破空而来，不由他不目瞪口呆。他望向山谷出口，千军万马的压迫之下，居然鸦雀无声，足见敌方将领之才。清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的，大家都看到了马背上那一抹小小的身影。<br/><br/> “爷爷！”<br/><br/> 女娃的背后，依然是严阵以待的军阵，将山谷围得滴水不漏，连一只飞虫都进不来的地方，这个小女孩却仿佛从天而降。<br/><br/> 小女娃子勒马回头，向大军前方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嫣然一笑：“谢谢你，君尚哥哥！”<br/><br/> 主帅身体剧震。<br/><br/> 被叫到的男人一扬手臂，两军如水，向两边整齐地流泻，那样流畅那样利落，绝无多余的线条。男人跃下马背，单膝跪地，向主帅遥遥一拜，一声不吭地领军而去。<br/><br/> 山谷中，濒临绝境的士兵瞠目结舌。<br/><br/> 阳光渐渐透出云层，炽热的光线，将大地照得发白。<br/><br/> 白发主帅忽然身形一晃，自马背上栽了下来。<br/><br/> <br/><br/> 残阳，如血！<br/><br/> 青山，不青！<br/><br/> 幻化成空蒙的苍茫，漠然矗立，冷眼凝视面前的杀戮！<br/><br/> 那是一场血战！<br/><br/> 寒光闪烁，血珠飞溅，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显得华丽而血腥！<br/><br/> 没有人可以放弃！<br/><br/> 没有人能够回头！<br/><br/> 因为，这里是生死之门！<br/><br/>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br/><br/> 想要活着离开，只有——杀！杀！杀！<br/><br/> 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舞出夺目的光芒，在一阵连劈带削中，血肉横飞。即使有些侥幸躲过的军健，也在顷刻间被其他人蜂拥围上，剁成肉泥。<br/><br/> 很快，战场的局面就明朗起来。一方节节败退，只能向一群野猪被一群狼包围时那样自卫。另一方却有如一条毒蛇缠住一头野牛的躯体那样，把他们不住地压紧，剑在斫着，枪在刺着，斧头和钩刀劈个不停……马在嘶吼，人在喊叫！<br/><br/> 突然，半空中掠过一道影子，犹如电光火石般。马蹄未落，一剑倏来，一颗脑袋带着不及调整的惊恐飞到了空中。眼睛尚未闭起，又看见自己的另一个同伴的头颅也急速地向他飞来。他大张着嘴巴，似乎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眨眼的功夫，空中飞舞着各种头颅，仿佛在比赛谁跳跃得更高更远。鲜血，此时才飞溅开来！<br/><br/> 血沫弥漫处，交锋双方才看清来人！<br/><br/> 青骢马！<br/><br/> 白玉鞍！<br/><br/> 背影孤峭！<br/><br/> 银发如瀑布倾洒在束着金带的玄色战袍上！<br/><br/> 只是，脸却掩藏在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透过剑锋的寒光，依稀可见其孤傲的神情。<br/><br/> “退！死！”<br/><br/> 清亮优雅的声音盖过了战场上的喧嚣，他牵马回身，冷酷的眼神扫视着他的军士，长剑向前方有力地一指：“杀！”<br/><br/> 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沉闷地低吼着。<br/><br/> 人头飞滚，骏马驰骋！刀光的闪耀，人头的舞蹈，刀剑创造出的迷人的音乐，这一切再次蛊惑了败退的将士，他们仿佛痴迷在这个骤然出现的天人般的男人营造出来的氛围中，不顾一切地投入到疯狂的砍杀之中。<br/><br/> 飕的一声，拉着长声的箭声划破了血红色的天空。擦过男人耳畔，笔直地射入他身后的一名将士喉咙。将士手中的长刀正掀起锐利的风声，刀刃几乎触及男人的脖子，毫米之间，将士瞪大了满是不甘心的眼睛，结束了他的挥刀动作，从马背上栽倒在地。<br/><br/> 男人抬眼，望向远处山坡上的执弓的少女。<br/><br/> 淡青色的发带绾住千千发丝，在后脑松松地系了一个精巧的结，便随同乌黑长发披落下来，微风吹拂，发丝轻轻扬起，映衬得粉脸格外的娇嫩。清澈的眼睛嵌着黑玉般的瞳人，宛如明净的冰下游动着两粒纯黑的蝌蚪，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坚定而冷漠。<br/><br/> 少女背负箭囊，沐浴在夕阳余辉下，白色轻柔的长袍，袖口与长袍尾端却都点缀着一痕淡青色，一根青色带子横过腰身，更显得腰身纤细，禁不住轻轻一握。<br/><br/> “青莲！”男人一提缰绳，骏马长嘶一声，腾空而起，越过厮杀的人群，向少女疾驰而去，马蹄下面扬起了象棉絮一般的尘雾。<br/><br/> 少女的神情越发清冷，搭上箭，拽满弓，飕飕飕飕——<br/><br/> 连续四箭，划破尘雾，都紧贴男人的脸颊，带起了男人的银色长发，每一箭都精准地洞穿了男人身后挥刀的士兵。<br/><br/> 男人越来越近，少女再次举弓，臂抱满月，飕的一声，男人的面具应声而落。<br/><br/>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br/><br/> 摄人心魄的容颜，令日月为之失色。只是这张脸，此刻正蕴积着薄薄的怒气。<br/><br/> 男人的眼神犀利地锁住了少女，如寒冰，似烈焰，漆黑的深处直透出一片逼人的光芒，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唇色绯然，却冷峻如冰。<br/><br/> “青莲，你好大的胆子！”他俯下身子，轻舒猿臂，圈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将少女拢在怀里，完全无视血肉横飞的战场。<br/><br/> “你生气了？”青莲可爱的粉唇轻轻一勾，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却含着探索，扭头打量男子的眼睛，眼神中分明有一丝恶意的挑衅和莫名的期待。<br/><br/> 男人笑了，低沉的声音震动了胸腔，少女敏感的纤背立刻感觉到了一阵悸动，她不安地挺直了脊背。<br/><br/> “青莲，你在紧张什么？”<br/><br/> 青莲陡然抿紧了娇嫩的粉唇，压抑不住的怒气窜上白皙的面庞，仿佛天边的云霞不小心落到了她的脸上。她坐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前方，努力平息着体内躁动的气流。<br/><br/> 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手上用力，拨转了她的身子：“青莲，挑衅我，你准备好了么？”他的薄唇轻轻上扬，覆盖在了少女的粉唇上，重重地碾压吮吸。<br/><br/> 少女剧烈挣扎起来。<br/><br/> “王，小心！”陡然一声大喝，尖锐的呼啸声已经到了男人身后，男人腾出一手，握住了闪着寒光的箭尖，掌心渗出血来。他抬头，眼里闪烁着邪魅的光芒，忽然一跃而起，身体恍如大鹏展翅，几个起伏，如同一把匕首重新插入战场。他冰冷的目光锁住了偷袭他的弓弩手，右臂扬起，弓箭末端竟没入弓弩手的胸腔。他用力一拽，弓弩手带着极端惊恐的神情，身体陡然飞了起来，又怦然落在地上，尘土飞扬。<br/><br/> “杀无赦！”<br/><br/> 少女冷漠而厌倦地注视着战场，注视着那个兴奋得接近疯狂的嗜血男人。这一场战争的输赢，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她的心，却辨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是憎恶，还是钦佩！<br/><br/> 她拨转了马头，策马飞奔离去。<br/><br/> 仿佛有感应一般，男人回过头来，遥望着消失在烟尘中的少女，寡情的薄唇微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青莲，你还在等待时机吗？”<br/><br/> “议和？”男人纠结的长眉陡然收拢，压制着阴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宣昭的官员。官员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才努力颤抖着嘴唇解释：“勒莱耶王，下官只是传达皇上的旨意！”<br/><br/> 男人“嘿”了一声，挥了挥手。<br/><br/> “勒莱耶王，敢问何日起程？”官员额头的汗终于滴落，却不敢擦拭，惶恐地躬身追问。<br/><br/> 沉默！<br/><br/> 官员屈身拱手，却不仅为了恭敬，而是方便接住不断滴落的汗珠，以免在鬼魅一般的静谧中出现不该有的声音。<br/><br/> 许久，男人那懒洋洋的声音才重新扬起：“若本王不呢？”<br/><br/> “勒……莱……”恐惧太甚，官员竟无法完整地吐字完毕。不？字面后的意思是什么？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双腿一软，扑通跪下：“勒……勒莱耶王饶命！”<br/><br/> 向他眼前这位勒莱耶王——凶残暴虐、嗜血成性的君尚宣读圣旨，从来都是一项提着脑袋的酷刑。不幸，这次竟轮到了他。出发前，他已经多烧了不少高香，谁知还是无法避免。眼泪已经涌到眼眶，他却依然不敢让呜咽声脱口而出。他忽然无比后悔，刚才君尚挥手的那一刻，为什么没有夺门而出。那样的话，至少他还有几天的活命！<br/><br/> “你怕了？”一道天籁之音突然降临，却更加增添了官员的惊恐，他匍匐在地下，几乎要晕死过去。君尚面前，竟然有人有这样的胆子！恍恍惚惚地他听到一阵咆哮声，随后，他感到有人拖住了他的双臂，他脆弱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那巨大的压力，眼前一黑，他如愿地昏了。<br/><br/> 君尚根本不去理会那名昏死过去的官员，他甚至都没有注意手下粗鲁地将官员拖离的场面。他阴沉的眼眸只盯紧了一个人：“青莲，你说什么？”<br/><br/> 青莲冷笑：“怕就怕了，何必恼羞成怒？”下一刻，她纤巧的身体被锁在一个伟岸的身躯之内动弹不得。娇嫩的脸颊登时绯红，她习惯性地垂下眼睑，但很快，又倔强地抬眼瞪着君尚：“用愤怒宣泄害怕吗？”<br/><br/> 君尚眯起了眼睛，怒火凝聚成一线，几乎要烧穿青莲那双明亮却充满了挑衅的眼睛。他沉默着，喘息着，忽然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一把匕首！青莲，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养在身边吗？我喜欢时刻被匕首威胁喉咙的滋味，那会让我不断地觉醒，成为不败之王！”他迫近青莲的粉颊，喷出的热气熏得青莲的脸色更加娇艳，几乎能看见流动的鲜血。他的嘴唇轻轻刷过青莲吹弹得破的皮肤：“你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我还真的害怕去那个地方。因为，我知道老鬼在打什么主意。可是，为什么不去呢？那是另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是刀子，想要狠狠地刺入我的心脏。”他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着刀子割破皮肤的快感，“痛，可是，痛快！”他又哈哈大笑起来，张狂阴戾的笑容本该毁损他俊美的容颜的，偏偏没有，反而更增添了霸气，令人目为之夺。<br/><br/> 青莲移开了视线，为自己心底不恰当的赞叹懊恨不已。明明是他的弱点，反而更容易令她沦陷，她暗暗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用力推开了君尚。<br/><br/> “怎么，想逃？”君尚右手稍一用力，又将青莲锁在了怀里，“我并未原谅你的挑衅啊！青莲，你忘记了么？挑衅，是要付出……！”他还没有说完，青莲已经仰头，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只是，一双眼睛瞪得更大，没有羞涩，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自残式的冷漠和麻木。<br/><br/> 君尚一怔，推开了青莲，神色有些狼狈。他恼怒地皱紧了眉头：“你那是什么表情？一个连亲吻都不会的女人，不配向我献吻。”<br/><br/> 青莲退离了君尚：“王，一路走好！”<br/><br/> 君尚又是一愣，牙关紧咬，他真是厌极了这种计穷的感觉，这个女人，这个来自中原的女人，凭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七情六欲？他暴怒地拢臂，用力之大，令他和她的骨骼都格格作响。但是，还不够，他恶狠狠地吻住了青莲，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的滋味。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双嘲笑的眸子。<br/><br/> “以暴力取胜，王，这就是你的手段吗？”青莲的粉唇被血珠染得鲜红，直如两粒刚刚成熟的樱桃，此刻，这两颗诱人的樱桃正鄙夷地发出窃笑声，“王，如果只是这样，你何必等到今天？，你真的吃得消吗？”<br/><br/> 君尚怔住。<br/><br/> 青莲挣脱了君尚的铁臂，好整以暇地拂开唇边沾染着血丝的头发：“王觉得痛快吗？”<br/><br/> 君尚握紧了拳头，痛快？他简直不爽到极点了。他旋风般卷出了大厅，一声轰然巨响，门口的石狮子碎成了齑粉。<br/><br/> 青莲笑了，却没有如愿以偿的惬意，眼眶中，竟有热流缓缓逼上来，逼得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匕首，也会自戕的啊！<br/><br/> 阳光下，萨曼王国的宫殿犹如天宫，金碧辉煌，气派不凡。大殿内，八根高大的柱子上，雕刻着萨曼王国的圣物——麒麟，酝酿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气氛。王国的君主——伊丝纳罕此刻正威严地坐在宝座上，俯视群臣。<br/><br/> “勒莱耶王殿下到！”<br/><br/> 伊丝纳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对这个儿子，他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如果他足够心狠，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但是，偏偏，那是她的儿子——君无瑕，那个来自中原的女子，带着水一般的柔情和曼妙，为了他抛弃了一切，他却始终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名分，只因为萨曼王国不可偏废的制度！不纳外族，而君无瑕，恰好来自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外族！他的目光落在大步进来的君尚酷似其母的面容上，愧疚和恐惧同时浮上心头，这母子二人，甚至连银色的长发都一模一样。萨曼王国，真的会如法师所预言的那样，毁在发丝异色的不祥之人手上吗？而那个不祥之人，真的会应在他眼前这个离他越来越近的儿子身上吗？<br/><br/> 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一下，那么微小的动作，偏偏君尚看见了，不仅看见了，他还非常及时地送出了轻蔑的一笑。<br/><br/> 伊丝纳罕愤怒了，愤怒令他恢复了镇静。<br/><br/> “皇上！”君尚跪了下去，然而举止之间，却充满了傲慢。<br/><br/> 伊丝纳罕的脸笼罩在阴霾中：“君尚，我国与中原终于成为友好邻邦。中原皇帝承诺割地赔款纳绢，而且择日还会送来和亲公主。”他看着君尚的银发，转了转念，终于还是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和亲的事，就让君无瑕和他去说吧！若然君尚脾气发作，他没有把握在这个大殿之上能够镇住君尚。毕竟，萨曼王国第一勇士，可不是白叫的。何况，他不想让君尚在他的臣民之前留下太多的把柄。<br/><br/> “皇上决定了，总是不会错的。”<br/><br/> 很正常的一句话，从君尚口中出来，就会带着浓浓的嘲讽。<br/><br/> 伊丝纳罕皱了皱眉，为了她和她的儿子，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们，然而君尚却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对抗他。君尚，二十六岁了，反而更加不能体会他的苦心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君尚，想说什么，终于还是疲倦地挥了挥手：“去见你的母亲吧，她很想你！”<br/><br/> 母亲？君尚的表情骤然柔和，他一声不吭地行了个礼，就相母亲居住的地方——西花园的佛堂走去。<br/><br/> 尽管同样是在这皇城之内，西花园的布局却仿佛是江南人家的住宅，亲切、温和。<br/><br/> 小桥，流水！<br/><br/> 翠竹，紫苑！<br/><br/> 越是靠近这里，君尚的心情越是接近平和愉悦。只有在这里，他的母亲这里，他的心，才会有短暂的平安和祥和。<br/><br/> 西花园北面是巨石叠成的假山，山有双峰，峰间一谷，谷中架桥，下临清潭，悬流一线，注入潭中。山间蹊径纵横，杂树丛生，正是新叶怒生、满目苍翠的时候。佛堂就掩映在树木之中，紫色的屋檐若隐若现。<br/><br/> 这里静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君尚不禁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慢慢地推开两扇木门，一个身穿缁衣却依然掩饰不住其婀娜体态的女子影映入眼帘。<br/><br/> 女子停下了木鱼声：“君尚，你来了。”<br/><br/> 热气骤然逼入眼眶，君尚强行压了下去，双膝一屈，跪倒在母亲身后：“不孝儿来了。”<br/><br/> 女子转身，盈盈一笑，扶起了君尚，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你又长大了。”<br/><br/> 两人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君无瑕还是不住地望着儿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br/><br/> “娘亲，跟儿子走吧！”君尚握紧了母亲柔若无骨的小手。<br/><br/> 君无瑕一笑，却微微摇头：“你知道我离不开他！”<br/><br/> “所以宁可舍弃孩儿！”君尚眼神一暗，松开了手。<br/><br/> 君无瑕重新拢住了君尚的双手，让他十指相对，将他双手的中指弯曲，背跟背靠在一起，其余四指各以指尖相触：“君尚，保持中指不动，试着松开你的小指、无名指、食指和大拇指。”<br/><br/> 君尚照做，但是，无名指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松开。他不解地望着母亲。<br/><br/> 君无瑕又笑了：“君尚，这些手指，都代表着我们的亲人，大拇指是你的父母，食指是朋友，小指是孩子，有一天，他们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你而去。但只有这个，”她点了点君尚的无名指，“只有这个代表了夫妻的手指，是永远不能分开的。真正的爱，粘在一起后，是一生一世都分不开的。”<br/><br/> 君尚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无名指，爱？夫妻？真的像母亲说的那么神奇吗？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充满了怒气：“他，不配！”<br/><br/> 君无瑕责怪地盯了君尚一眼：“君尚，你到今天为止，还不能理解你的父王吗？他一直都在努力保护着我们的安全。”<br/><br/> “可是，他却吝啬到不能给你一个名分！”<br/><br/> “那很重要吗？”君无瑕摇头，“如果可以，我情愿什么都没有，只和你，和你父王过着最平淡的生活！君尚，我爱你父王，不是因为他是君王，而是因为，他是伊丝纳罕。”君无瑕的眼眸中迸发出亮丽的光芒，那使得她的面容变得如此娇艳，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看见伊丝纳罕的时候。那时候，她的任务，是刺杀他呵！<br/><br/> 君尚怔怔地望着母亲：“如果他爱你，为什么不能让你更庄严地活在王国之内？”<br/><br/> 君无瑕叹息：“君尚，一个人，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也是无法与强大的法制进行抗衡的，那太渺茫。你的父王，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我不要他做出那么巨大的牺牲，我不要他为了我，与整个王国为敌。”<br/><br/> “娘亲。”这一刹那，君尚似乎懂了，又似乎更迷惘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做得更好，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一定会让你更加尊贵更加荣耀地活着。他可以争取，他为什么不做？”他愤恨地喊了起来。<br/><br/> 君无瑕看了他一眼：“君尚，不要去强求并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因为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千辛万苦争取到了，最珍贵的年华却已经消逝。与其穷其一生去争取得不到的事物，为什么不能珍惜我们已经得到的东西呢？君尚，我很幸福！”<br/><br/> “幸福？”君尚跳动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忍受着臣民们对你的诬蔑，忍受着他的妻子对你的仇视，忍受着他的子女对你的不敬，你还感到幸福？”<br/><br/> “那些都不重要，君尚，重要的是你的父王始终疼惜我，重要的是，你的平安。”她抚摸着君尚的银发，这发丝的颜色是她遗传给他的，或者说是残留在她体内的毒素侵害到了她腹中的婴儿。如今，她已经剃去三千烦恼丝，却把无穷的烦恼都集中在她唯一的孩子身上了。她的胸口忽然一阵剧痛，她努力地用拳头捣住胸口，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去，避免让君尚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这些日子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已到，如果她去了，君尚能够继续平安地生活在这个王国吗？她并不担心伊丝纳罕，她担心的是，有一天伊丝纳罕也撒手人寰，还有谁能够保护她的儿子？她忽然想起伊丝纳罕的嘱托。那，会是一道护身符吗？<br/><br/> “君尚，你已经二十六啦！”她抚摸着君尚的脸庞，眼中的柔情仿佛君尚依然是个六岁的孩子，“别人到了这个年龄，孩子都很大了。可是你，却还没有成亲呢！”<br/><br/> “娘亲，你希望我成亲吗？”君尚讥讽地用两指夹住银发，“然后继续生下这样的怪物？”<br/><br/> “君尚，你恨我吗？恨我把你生下来？”<br/><br/> 那个“恨”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青莲清冷的面容，尽管青莲从来都只会激怒他，挑拨他，甚至暗算他，但是，想起她，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异样的滋味，就像此刻清风徐送的不知名的芬芳，沁人心脾，心旷神怡。他摇了摇头。<br/><br/> 君无瑕惊讶地望着君尚脸上那温柔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自从他十岁之后，就不曾出现过了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你……有意中人了？”<br/><br/> “意中人？”君尚皱眉，“什么意中人？”如果有，也只是仇人，国恨家仇都要清算的仇人！他苦笑。<br/><br/> 君无瑕松开了手：“那就好。你父王为你安排了亲事。”<br/><br/> “亲事？”君尚戒备地盯着母亲，“是那位来自中原的公主？”<br/><br/> 君无瑕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只有与公主成婚，才能绝了你兄弟对你的嫉恨。”<br/><br/> “是，那样的话，我就永远没有机会继承大位。因为，我和外族通婚了。娘，这也是你的愿望吗？”<br/><br/> “我只愿你平安。”<br/><br/> “甚至不惜建立在对一个女子的伤害上？”<br/><br/> 君无瑕赧然，很快又振作起来：“对于她，命运已经锁定，只要你能对她好，就是她的幸福！”<br/><br/> “对她好？”君尚嗤之以鼻，“你认为我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好？”<br/><br/> “为什么不可以？”君无瑕喃喃地说道，时光仿佛又倒回到初遇伊丝纳罕的那一刻，“感情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不管你们之间相隔了多么遥远的距离，冥冥之中，总会有那么一种力量，让你们相识、相知、相恋！”<br/><br/> “那也是他的要求吗？”君尚苦涩地问道。无论母亲多么爱他，在母亲的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位置，只为他的父王而留。那个位置，没有他的份！<br/><br/> “那是他——保护你的方法！”<br/><br/> “是吗？”君尚不屑地一哂，眼中戾气渐渐凝聚，与外族通婚就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吗？他那个“爹”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他也不能做到啊！他就要让所有人，所有反对他、鄙视他、排斥他的人睁大眼睛看一看，看萨曼王国有史以来最具讽刺意味的笑话！<br/><br/> “君尚！”只是一个眼神，君无瑕就了解了儿子在想什么，她握住了君尚的手，“与心爱的人，平安地活着，不好吗？”<br/><br/> “对不起！”君尚低头，掩饰着怒火燃烧的双眸，“我做不到母亲的心如止水，我早就说过，苟且偷生，不如一死！我只能答应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br/><br/> 君尚说得心平气和，君无瑕却听得心惊动魄！她了解儿子，所以，才更担心儿子。十岁那年，被胎毒折磨得羸弱不堪的儿子出走，立誓他会活着归来要回属于他的一切。她震惊，却无奈！一别八年，当她再次看到儿子，儿子已经功成名就，成为萨曼王国的第一勇士。她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儿子，心里知道，她和儿子再也走不回曾经的亲密无间了。君尚依然爱她，却更爱自己的戎马生涯。转眼又是八年，儿子战功赫赫，功高盖主，为萨曼王国增加了至少一半的领土。儿子越成功，她就越害怕。她本来希望，她能够和儿子在王的庇护下平安地度过，但是，君尚摧毁了这份宁静，君尚硬是要掀起滔天巨浪，将自己逼到众人眼中钉的地步。君尚的血统使他不能为王，可是，君尚手握兵权，一呼百应，不能不令其他王储嫉恨和戒备。<br/><br/> 她本来以为君尚无心卷入皇位之争的，但是现在，连她也看不懂她的儿子了。<br/><br/> 她还想再说什么，君尚已经跪倒在地：“娘亲保重，不孝儿——告退了！”<br/><br/> “君尚！”她凝视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动情地呼喊。<br/><br/> 君尚顿了一下：“娘亲放心，孩儿会遵照娘亲的吩咐，迎娶和亲公主！”<br/><br/> “可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呀！”君无瑕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君尚，也许，只有当你遇上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你才能懂得，生命的珍贵绝不在于名利之争！”她怅惘地目送君尚离开了小院，两行清泪，潸潸而下。<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