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姬宫涅将姒儿带回到王宫之中，便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宫殿虽大，可姒儿心死，哪也不想去。而且她也清楚，凭她现在根本回不去褒国。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连她爹都不接受她，洪德死了，娘亲死了，徒留她一个人，生死都没有人问。

现在这世上，除了姬宫涅，怕是也没有人再关心她死活了吧。

想到这里，姒儿望向姬宫涅的眼神稍有柔和。可是一想到那天穿入洪德心房的箭，她的眼神就又恢复了从前的阴沉。

姬宫涅都将这些看在眼里。只是他不说，每天都用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面对她，粘着她。姒儿实在是受不了了，冲他大吼：“你要是怕我跑了就把我锁起来拴起来铐起来，怎么样都好！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我不怕你跑。我也不想禁锢你。”姬宫涅难得的正经，“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我爹也死了，我也没有娘。能陪你的只有我，能陪我的也只有你了。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吧。”

姒儿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想骂他却说不出口。他明明总是那么快乐爱笑的一个人，此刻眼中却有无尽落寞，将她的怜悯之心全都调动了出来，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他。可最后也什么都没有憋出来，恨恨的跑到一边去，不再理他。

有的时候姬宫涅会一脸委屈的问她：“我觉得我对你也挺好的，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姒儿瞥他一眼，不答话。

其实现在也不是像当初那样想着洪德了。如果没有人提，她也甚少想的起来。但是只要想起来他，心口就总有一点闷闷的不痛快。有的时候，晚上入梦，她也会梦到那一天，当她在森林中逐步跑向绝望之时，那一点光，和洪德的一抹笑，挽救了她崩塌的世界。

可是梦醒了就又什么都没有了。她望着姬宫涅发呆，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洪德，如果当初他杀他的时候，她没有在场，是不是她早就沦陷了？是不是如果没有洪德先入为主，姬宫涅早就能拿下她了？

姒儿知道答案，但就是不甘心。她忘不了，始终都忘不了，那一箭，那个人，那胸口中汩汩涌出的鲜血。还有姬宫涅嘴边那一抹轻蔑的笑。

姬宫涅看着她望向他发呆，也常会问：“你在想他。”

说是问，语气却是陈述句。姒儿只淡淡道：“是啊。”

“那个莽夫哪里比孤王好？”

“哪都比你好。”姒儿脸一沉，“你为何喜欢我？因为我漂亮？”

“就冲你这张脸，不行么？”姬宫涅不屑道，“你敢说那莽夫不是因为你这张脸？至少我比他诚实吧。”

姒儿笑了一声，姬宫涅也笑道：“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干嘛总是阴沉着脸呢？”

说完，姒儿立马又拉下脸来，高傲的一昂头：“我不喜欢笑。”

姬宫涅思量了下，道：“我给你变戏法吧。”

那天，姬宫涅点燃了所有烽火，万丈光芒刺眼得很，姒儿笑他戏法拙劣。

姬宫涅的眼中却有真情。他望着她，第一次严肃正经。其实他也很英俊，棱角分明的脸，清逸悠远，像洪德。说起洪德，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他在她心里种下的根，似乎已经拔了出来。她的梦里再也没有洪德，取而代之的是姬宫涅。

他和她出游，他和她泛舟，他和她一起携手白头到老。

姬宫涅注视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欠扁的调皮笑容。

唯一不变的是那块血红的石头，总是在她望向他的时候，横亘在他们中间。那红色变得更加耀眼，如同鲜血一般，淋在石上。石上三个大字：早登彼岸。

那天万丈光芒，姬宫涅笑的张扬。他说他不喜君王，若可以选择，下一世他宁愿当个乡野莽夫，弓弩生活一辈子。姒儿笑他不知足。他只是说，这一世，活得太累。该担负的不该担负的太多东西都要由他担负。他是一国之君，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豺狼虎豹。有人侵犯，他必须去咬去抓去赶。

他不能有心。即便他有，心里也必须满怀天下。

他不否认自己是个昏君。但他认定自己是个好男人。

最起码为了自己怀里的女人，他什么都能做。

后来的姒儿想，如果当年，她早一点喜欢姬宫涅，是不是就没有以后的事情了。是不是当初娘亲没有生出她，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年的烽火那么耀眼，却燃尽了他们最后的缘分。诸侯攻来嚷着要杀姒儿的时候，她和他就安静地坐在寝宫之内。窗外很亮，姬宫涅却点了所有蜡烛。

那是红烛。小小的火苗跳动着，妖艳万分。

姬宫涅说，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姒儿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落寞的眼神时，那些泪水掉落的汹涌又自然。

姬宫涅苦笑，恐怕这辈子，我还不了你了。下一世吧。我会把欠你的一切，都还清。

“我不要下一世！”姒儿疯狂的拉住他的手，“我们一起逃！”

“姒儿。”姬宫涅推开她的手，“这是我的周国。我只能死在这里。”

“姬宫涅……”

姒儿逐渐放松了手，眼中的绝望蔓延开来。姬宫涅命亲信将她拉走之后，便一剑扫去，打翻了所有红烛，火一下子蔓延，姬宫涅剑回颈上，一剑划下，鲜血喷涌。

他的脸上却是笑。

他永远都在笑。伤心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哪怕是为了保她而死的时候。

鲜血喷在姒儿身上，脸上，那块翠绿的玉石上。

她疯了般的冲回去，想救他，屋中横梁却正好砸了下来。火越来越大，姒儿被硬生生拖出门外。

那一夜，西周周幽王在大火中丧命，宠妃褒姒出逃后被犬戎所得，但不久便自杀。

那块石头，又变成了血红的颜色。死前的褒姒在想，当年巫师真的说对了。如果她那时没有去草地没有碰到洪德，亦没有爱上姬宫涅，是不是周国不会灭亡？她会不会安安稳稳一生，嫁与乡野莽夫，不入宫中？

可有些事，早在一出生时，便为注定。

就像她，这一辈子，波折是注定，骂名是注定，祸国殃民也是注定。

转世轮回之时，她与虚无之中，似乎看到了佛祖。她终于明白，那声音是从何而来。佛祖对她说，今世你与他缘分已尽，来世吧。

姒儿点头，虔诚说好，来世。

转身投入轮回之中。一生，第一次那么决绝。

那块血红的玉石依旧挂在她的脖子上。

血红，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