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苏疾步走进候机厅,那双某人说过很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愁绪,眉头纠结在一处,显示了他此刻的极度不耐烦。身边围着一大票的人,正在焦急地说着什么。
“三哥,这边我会盯着。四哥和款冬那个小丫头都在卢塞恩,兰姨不会有事的。”商陆一边大力地扯着领结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一边快步地跟上前面的颜苏。
“嗯。我会尽快回来。”颜苏接过特助孟白递过来的笔在来不及处理的文件上飞快地签字。
“颜总,米兰那边过来的设计师今天到,徐总监已经过去了。”孟白将机票和护照递给颜苏。
“徐楠?”颜苏忍不住头疼起来,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每次听到徐楠的名字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与之相连的另一个名字。
“三哥。”商陆小心翼翼地唤了颜苏一声。
“没事。这事你看着办。”颜苏冲着孟白点点头。在他侧过身子同孟白讲话的瞬间,与一个高挑的外籍女子撞了一下。对方正在兴奋地和同伴讨论着什么,一时没站稳,在颜苏想伸手扶她的时候,她的同伴已经先他一步,将她扶住。“Comeva?”一声低低地意大利语传进颜苏的耳里。
“轰”的一声,颜苏的大脑瞬间空白,他直愣愣地站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哥,走了。”商陆在颜苏身后催了一声,伸手拽了颜苏一下。一大群人拥着颜苏向前走去。
颜苏忍不住回头朝那两个离开的女子看了一眼。刚刚那个声音好像以前经常听到,却又隔着那么遥远的记忆。恍恍惚惚的,萦绕在耳边。颜苏微微皱眉。大概是“徐楠后遗症”,又或者是最近太累了,幻听。
颜苏揉了揉太阳穴,静静地翻着手中的文件。
“先生,您的手机一直在响。麻烦您尽快关机,好嘛?”空姐在一边温柔的提醒。
颜苏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喂,颜苏。”
“知道是你。意大利过来的设计师我接到了,住在恒宇集团旗下的乐宇。”徐楠在另一端幽幽地说,却又带着一丝丝的犹豫不决。
“这件事不用向我汇报。你是颜回的总监,又是这次发布会的总策划,我会让孟白协助你的。”颜苏轻轻地叹息一声,这个徐楠,自己总是希望少与她接触,免得想起那些过往,却也又忍不住去接触,总是怀着侥幸的心理,也许自己能得到一些关于她现在的消息。只是,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怎的,颜苏一次都没有听徐楠提到她的事。
这些年来,徐楠虽在颜苏的公司供职,从小助理到执行创意总监,能力是显而易见的。只是,面对他,徐楠总是饱含敌意。后来,无意间听麦冬说起,才知道此徐楠即彼徐楠。十五岁的时候,徐楠举家移民,一直生活在国外,所以那时的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总被提到的这个女孩。当两人见面时,一方是措不及防的伤痛,这个和她最好的密友总能在最不经意的瞬间撩拨起颜苏心底最柔软角落的痛。一方是情不自禁的讨厌,这个和她最亲近的人总能在最想记得的时候激起徐楠心中最阴暗的厌恶。颜苏永远也想不明白徐楠面对自己时的厌恶从何而来。那么多年来,徐楠没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颜苏也已是习惯了。徐楠对自己是能不见就不见,这次徐楠特意打这个电话,却让颜苏一起之间想不透其中的缘由。
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声音,颜苏抬手将手机关了,放回口袋。手里的文件也没有什么心思再看,干脆合上眼假寐。
才闭上眼,那个候机厅里一晃而过的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没来得及看清正脸,那个纤细的身影便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
剪裁合身的小西装外套,贴身的牛仔裤,银色的小高跟。还有,还有……对,一只红色的旅行箱。小小,巧巧的,提在旁边。
红色旅行箱。
苏颜也有一个红色的旅行箱。
“大家好,我是苏颜。苏是苏颜的苏,颜是苏颜的颜。”十六岁的苏颜站在舞台的中央,面对几千人的观众和专业的评委们,酥酥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清亮亮的气息,一身优雅的长裙,宛若一株莲花静静绽放。
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一袭白色的长裙,一双灵动的眼睛。这是颜苏第一次见到的苏颜。彼时的苏颜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彼时的颜苏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颜苏再次见到苏颜的时候是在墓园。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墓园里万物寂寥。拾阶而下的颜苏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这在墓园里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一次,这样压抑的哭声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导着颜苏朝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方很新的墓。墓碑上嵌着一张老妇人的照片,有着全世界最温暖的笑容。颜苏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墓碑旁哭泣的苏颜。
一身黑色长裙,长发披散在肩上,双膝跪在地上。压抑着,克制着,小声地,静静地哭。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颜苏悄悄地站在苏颜的旁边,将伞挡在她的头顶。隐隐约约听到苏颜在说着什么。
“阿婆,我该怎么办?”支离破碎的一句话直直的撞进颜苏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十八岁的颜苏,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他只能安静地呆在那里,安静的等待。在心底有个声音却是坚定决然:“从现在开始,就让我为你挡住前面的那些风风雨雨吧,不管你愿或不愿……”
终于,他忍不住朝那个连哭泣都压抑的女孩伸出手,“苏颜,我送回家。”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得到救赎的不仅仅是苏颜,还有颜苏自己。
渐渐地,“苏颜,我送你回家”变成了“颜颜,我们回家了”。温柔,疼惜,还有隐隐的宠溺。
颜苏家和苏颜家同住在一个小区里。从前,两人是从未碰过面。只是从那次颜苏送苏颜回家后,偶然变成了巧合,巧合变成了必然。颜苏从此担起了送苏颜回家的重责。那时苏颜的家里,除了她自己,还有照顾她生活的保姆阿姨和送她上下学的司机伯伯。那时的颜苏只知道苏颜的父母很忙,她从小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过世的时候,苏颜的天塌了一半。这样的女孩子隐忍,坚强,却又有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内里。
苏颜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颜苏送给她一个红色的旅行箱。小小,巧巧的。
颜苏依然记得那天的苏颜,笑得眼睛弯弯的,拉着他的手臂,“颜苏,颜苏,我们以后就带着这只箱子去环游世界。然后,画满一整箱的美景。”
“颜苏,颜苏……”
那时的颜苏就想,自己能否赚到足够的钱来供苏颜作环球旅行,然后来换她的笑颜。麦冬曾不止一次嘲笑过他,值吗。彼时的颜苏只回了好友一个浅浅的微笑。后来才明白,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只要苏颜开心,什么都是值得。只是,这份心意年少的他们总也想不明白,大概也是不愿意去想的。这样在一起就好了。
二十二岁的颜苏狂奔在通往机场的路上,身后是疯狂鸣叫的喇叭声和着司机们大声的叫骂。那些狂躁的声音颜苏充耳不闻,他只听见胸腔那里细微破碎的声响。那么细,那么轻,却又那么清晰。它就在那里,一点,一点,慢慢地碎去。
“对不起,没来得及和你说再见。下次离开之前,一定,一定,说再见。”
将到而立之年的颜苏大约可以告诉青葱年少的自己,“笨蛋,那就是失去啊。”现在的颜苏能很自然地同人聊起那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女孩,笑着调侃自己的年少无知。只是,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个阴郁的男子在一遍一遍的说话,将那些细微的渐愈的伤口轻轻划开,慢慢拉扯,拿针尖一点点地扎着。没有血流如柱,没有噬骨拆筋,那些疼痛却日复一日的清晰起来,每每需要更多的力气去压制。
“先生。先生。”温柔和煦的声音在颜苏耳边响起,“您还好吗?”
“嗯,我没事。请给我一杯咖啡,谢谢。”颜苏坐正身子,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机窗外的夕阳染红了整片的天空,血一般的色泽。耀眼而颓废,附带着那么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