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端在车夫的搀扶下, 颤颤巍巍地爬上牛车, 初伏捧着从车中取出来的礼物, 轻声问道：“小姐, 这些礼物可如何是好？”<br> <br> 宛然正要去牵过杜行端的马, 闻言道：“放在马上。你陪大哥回去, 也好向大夫人禀明缘由。”<br> <br> 初伏尚有些犹豫。沈江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 有一个机灵的立刻顿悟，上前接过初伏手中的物品，道：“姑娘放心, 我们定会护得杜小姐周全。”<br> <br> 宛然还要婉拒，沈江道：“帝京之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御林军难辞其咎, 杜小姐就不要推让了。”<br> <br> 先前已得沈江三次相救, 宛然无法开口推脱，只好道：“那便有劳沈校尉了。”<br> <br> 她又叮嘱了初伏几句, 看着杜家牛车向原路驶回, 这才翻转方向, 跃上马背。<br> <br> 宛然上马时, 身手娴熟, 绯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灿烂的霞光, 便落在了马鞍之上。<br> <br> 这让原本准备扶她上马的沈江呆了一呆，他看了看自己伸到半空的手，转而去牵自己的马。<br> <br> 沈江知道宛然会骑马, 毕竟前世也曾与她一起骑马出行, 可他并不知道宛然的骑术到了何种地步。但看刚才她上马的姿势，以及之前敢拿着马鞭等候驯服烈马一事，足可见宛然对自己的骑术颇有信心。<br> <br> 之前在城门重遇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上了沈江心头，并且越来越清晰：他对宛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br> <br> .<br> <br> 一行人穿过番坊，便到了东城的慎德坊。<br> <br> 此处为大梁文官府邸的聚集之处，街巷之间往来多为儒生，或有二三相偕高谈阔论者，皆文辞雅淡，语意高妙。<br> <br> 大梁自开国皇帝高祖起，便施行尊文重儒的国策。数十年过去，终于养成了这样的世风。<br> <br> 沈江道：“不知今日，杜小姐是要拜访哪位高士？”他并不记得杜家与慎德坊中的人家有什么往来。<br> <br> “北卢方氏。”宛然并不避讳，轻声答道。<br> <br> 然而这四个字落在沈江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宛然的话：<br> <br> “北卢方氏？”<br> <br> 北卢乃是梁国北边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虽然不如帝京繁华，但因其乃防备北边鲜卑族宇文部落的重镇，一向颇受朝廷关注。<br> <br> 方氏为北卢望族，和靠着杜贵妃才进入权贵圈的杜家不同，方氏从高祖皇帝时，便是梁国颇负盛名的世家，先后出了两位太傅和四五位州郡高官。<br> <br> 现任方氏族长方鹏才学过人，却一直没有出仕，直到今年才因皇帝多次下诏，入京就职。<br> <br> 更重要的是，方鹏之子方静云是后来沈江登基后的丞相。<br> <br> 他竟然从来不知，宛然与方静云有这样的渊源。<br> <br> 宛然听得沈江语气有异，转头去看，恰好与沈江四目相接。初夏的阳光落到少年将军的眼中，如山涧清泉，澄澈湛清。宛然看得出里面的疑惑，以及更多的关切。<br> <br> 这一瞬间宛然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对自己很熟悉。<br> <br> 但这怎么可能？<br> <br> 扶着父亲灵柩出殡那年，宛然刚满十岁。她清楚地记得，只有主持中馈的大夫人一直将她送到了长亭。莫说其他亲朋故交了，连二房都不曾派个人来送行。<br> <br> 至于她回到北卢以后，因自己只是一个孤女，身边除了两个老仆之外，再无长物。族人们只怕与她多说句话就惹上了麻烦，自然都避着走，若不是遇到了……<br> <br> 宛然摇摇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下意识都不愿再去思考沈江的异常举动，笑着道：“正是北卢方氏。方伯父与我父亲曾经一同拜在傅朝先生门下，故而有了来往。”<br> <br> 傅朝乃是北卢名士，以治《公羊传》而出名。太/祖曾三次下令征其入朝，皆被婉拒。太/祖钦慕其高义，特命北卢官府择选境内风景宜人之处，为傅朝修建书院，并亲自提名为“北卢书院”。<br> <br> 北卢书院建成后，四方好学之士纷至沓来。北卢文风一时盛极。方家与杜家虽然家世相去甚远，但同为北卢本地人，其子弟就学于北卢书院，亦非奇事。<br> <br> 沈江心中虽然仍有不解，却不能再问下去了。尽管他与宛然相遇多次，但两人的关系还远远不到可以互相探询的地步。<br> <br> 他只有暂且压下疑惑，用鞭子指着前方一座阔大的宅院道：“那处便是方宅了。”<br> <br> 宛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那座庭院前，看到了几名忙着搬运行李的仆役，又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其间。她欣喜地道：“应是此处，我已经看到方大哥了。”<br> <br> 沈江转身唤来那名捧着礼物的军士，道：“我派几个人给你。一定要等杜小姐安全回到杜府再来回禀我。”<br> <br> 宛然觉得太不好意思了，连忙推辞道：“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可以请方大哥送我回府。”<br> <br>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话一般，那站在方府前面的青年男子，也向这里看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沈江，落在宛然身上时，脸上露出了笑意。他叮嘱了仆役几句，旋即便朝这里走了过来。<br> <br> 沈江内心细细掂量“方大哥”三个字，只觉得这次宛然口中的“大哥”可比刚才唤杜行端真诚多了。<br> <br> 他又望了望已经朝这边走过来的青年男子，果然是前世与自己一同在显阳宫中沉浮了数年的方静云。<br> <br> 沈江握紧了手中的鞭子，温言道：“我观方家此时颇为忙碌，未必能抽出人来。我将人留在这里，你若是不需要，到时打发他们走便是了。”<br> <br>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说完后看了一眼那几个留下的御林军军士。方才最先接过初伏手中礼物的男人绷紧了身子，沈江知道他已经懂得自己的意思，便不再多言。<br> <br> 此时方静云已经走到宛然马前，沈江朝他一拱手，又看了一眼微微发愣的宛然，拨转马头，带着其余的军士走了。<br> <br> 宛然望着沈江的身影，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谢他一路相送。<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