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云天雾地的从那个笑容中走出的。他也是出了宫老远才缓过神儿来,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兴奋。毕竟谢朗很少露出如此大幅度的笑。今日看了才知道,传说只要谢朗想,没有他迷惑不了的人。这话并非夸张。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诗本是张澜少年读过了。他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是见了谢朗的笑后才觉出这诗的真切。
张澜离开后,谢朗露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然后抬手道:“青砚,严齐光的罪证收集的如何了?”
青砚向前一步,然后跪下道:“回殿下的话,严齐光没有受贿。”
谢朗本来皱着的眉微微松开了,他漆黑的眸子看了青砚一会儿才道:“一两银子也没有收?”
“没有,不但他没有,他的那个小厮陆离也没有。为了赶期思塘的工期,又不让下面的官员瞒着他偷工减料,他每日都住在工地上,和民夫们一起。只有每十日才回官邸一次。吃穿均与民夫无异。这次回京述职,他没有打算过年,已经向吏部提交了申请,十日后就回虞县。”青砚的回答让谢朗再次皱起了眉头。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的敲击起来,就如同他初见严齐光一般。青砚跪在那里等了许久,才见谢朗勾起了一个大弧度的笑,然后声音格外轻快悦耳道:“真是个比严明哲还有趣的人,想来今年过年不会无聊了。去告诉吏部,留下严齐光。年后也不要他去上任了,换徐敞去监工。而他……”谢朗顿了顿道:“年后升任工部侍郎,做他族兄做过的官。只是,希望他比他族兄能坚持的更久些。不要让我太快没了趣味。”
“是,殿下。”青砚刚准备离开。谢朗抬手又道:“十日后,他走前再让吏部留他。还有,他做了侍郎,就将胡泽提为尚书。张澜那个老头子……叫告老还乡吧。这些任命也都到年后再发。”
“是,殿下。”青砚虽然不明白主子这些安排的含义,但是他从小就知道,他不必明白,只要做就好了。
因为王夫人许久没有见到谢朗了,甚为想念。因而这日虽然下雪了,但是政务处理的差不多后,谢朗还是坐上了马车回府。到了府门前,车突然停了,外面骑马随行的青砚在窗口低声道:“殿下,严齐光求见。”
谢朗听了,伸手掀开了帘子。果真看到了一寸厚的雪地里站着一个雪人,手中还捧着一个盒子。他放下帘子,然后车门开了。
众人见谢朗要下车,都慌忙的放台阶,撑伞。青砚更是着急的上前将皮裘的帽子给谢朗带上,生怕让谢朗受到一点风雪。毕竟离王府的门口还有十步的路,他们金贵的贤王可经不得万一。
谢朗走到严齐光面前,发现他的棉衣并不算厚,人的脸也早已冻得有些发青。他开口道:“你在这里拦我的车干什么?”
“我答应了殿下,给殿下送过年的礼物。”严齐光的声音冻的都有些僵了,但他还是勉强道:“可是还有十天我就要走了。赶不上过年。人要言而有信,不能……不能食言而肥。”说着,他将手中的盒子捧上前。
青砚本来要伸手接过,却被谢朗用眼神制止了。谢朗任严齐光将盒子悬在那里又问:“为何不在宫中送我?”
“下官……下官没有资格求见殿下。”严齐光仍旧举着盒子回答道:“而且宫中是办政务的地方,我给殿下送礼,旁人看了,对殿下不好。”
“为何不放在王府的门房?”谢朗又问。
严齐光似乎也有些无奈:“门房说不能接受年节之外的送礼,现在离过年还早,他们不能随便接受赠礼。所以我只能等等看,能不能有运气碰上殿下。”
“你每日都在这里等吗?”谢朗又问。
严齐光点头道:“是的,从回来开始,下官每日都在这里等。从离宫等到大约戌时。还好今日碰上了。要不下官可就苦恼了。恐怕就要托徐兄代转了。”
谢朗看着那双举着盒子,在风雪中已经有些僵直的手,然后从灰鼠的暖筒中伸出了自己的手。他这个举动让周围侍奉的人都是一惊,争相准备代劳。却被谢朗一句冷冷的:“滚开”给喝止住了。
那双漂亮的手亲自拿过那盒子,然后对立刻缩回手,几乎冻做一团的严齐光道:“严大人辛苦了,进府取个暖吧。”
“不必了,不必了。下官的家人还在等……”根本没有人听严齐光的拒绝,谢朗拿着盒子,迈步走向了王府的门口,而准备趁乱溜走的严齐光也被侍从们半架着拖进了王府。
严齐光觉得,他两次进入贤王府都是被拖进来了,显然他与府邸八字不合。只不过,这次被请到和上次同样的那个宫室里的时候,他是比较正经的客人身份。也得到了一杯热茶的待遇。
谢朗并不在室内,他得以仔细打量室内的摆设,发现这里是谢朗的书房。檀木的书柜之上,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珍贵古籍。他咽了咽口水,又默默垂下头,以免自己冲动,因为偷了贤王的书而掉了脑袋。谢家世代掌管军权,他相信那些将军们会很乐意帮助贤王将他这个小偷五马分尸。
门吱呀一声的开了,一缕寒风窜了进来,严齐光刚刚因为室内的温暖和热茶的辅助稍微灵活一点的身躯立刻感受到了严寒。他缩了缩,看了穿着白狐皮裘的谢朗走进来,青砚跟在他的身后,关上了门。今日,谢朗不用说话,严齐光就知道是他。因为他穿着没有一丝杂毛的皮裘,这太好认了。
他连忙放下热茶,躬身道:“殿下安康。”
“坐吧,严大人。”谢朗走到桌边,然后任青砚将皮裘给他取下,严齐光才发现,他手中还是拿着那只有些粗鄙的木盒。严齐光叹了口气,他已经尽可能的找了一个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木盒了。可是很显然,任何东西在谢朗的身边,都会显得黯然失色。宝物如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如此,也没什么羞愧的了。
谢朗将那只木盒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坐在最远处的严齐光,然后指着离自己最近的座位道:“坐在这,严大人。”
严齐光刚想拒绝,但是他看了一眼青砚,觉得自己如果拒绝就会被这个沉默的男人给拎过去。为了不那么难堪,他谢恩后坐到了谢朗身边。上次他抱谢朗大腿的时候,心里太过紧张,没有注意。但这次,他注意到了一股香味,从谢朗身上飘过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冰冷的香气,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香味的本身。这种香气并不明显,幽幽的,持续不断的从谢朗身上散发出来。
谢朗的手抚上那个普通的木盒子,然后侧头看向垂首坐在一边的严齐光道:“严大人上次说,会送给本王一个更好的礼物,这次送的是什么?”
“期思塘。”严齐光平淡的回答道。
谢朗有些惊讶的挑起眉,然后伸手打开了那个盒子。严齐光没有撒谎,盒子里装着一个有些粗糙的模型,谢朗看过徐敞画的图纸。期思塘若是建好了,应当就是这个模型的样子。谢朗盯着那个模型,半天没有说话。严齐光偷偷瞄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便喃喃的开口道:“这是下官用开凿期思塘的土石做的,水利工具用的是工程中的下脚料。下官没有耽误工期,都是空的时候慢慢累积起来的。上面的草木也是用期思塘的小草和木棍晒干了做成的。下官请教了很多老工人,所以只要殿下往里面放水,就可以看到期思塘运作的样子了。”
“为什么做这个给本王?”谢朗的眸子瞧向严齐光。严齐光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殿下兴修水利,是为了造福于民。民众都非常感激。但是殿下是千金之躯,不能亲自到虞县去看看修好的期思塘。所以,下官按着图纸用修筑的材料做了模型,让殿下可以放心。虞县的百姓有陛下和殿下的庇护,会过的幸福安康的。”
严齐光说完,心中也没有什么底,他瞧着谢朗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黑眸,也不知道该在说些什么。还好,谢朗没有一直沉默。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杯稍微有点凉的茶,倒入了模型的期思塘中,看着那些水利枢纽真的慢慢的运转起来,然后终于有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道:“严大人送的这件礼物,是本王入朝以来收到过最满意的礼物。严大人想要什么回礼?”
“下官不敢,下官中秋冒犯了殿下,殿下能不怪罪,已经是下官的福分了。”严齐光听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
谢朗的笑收了回来:“难道严大人不屑本王的礼物?”
“不敢,下官不敢。”严齐光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了。
“那就挑一个。你想要什么?除了至尊之位,本王什么都能给你。”谢朗托着下巴,看着严齐光道:“只要你开口,本王就做的到。”
严齐光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谢朗一眼,猛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道:“真的要什么都可以?”
谢朗噙着半分笑意道:“自然,本王千金之子,还能骗你不成?”
严齐光鼓起勇气,突然伸手指着谢朗的书柜道:“下官……下官想要殿下的那本《水经注》。”说完,他将手收回,有些战战兢兢的又缩成了一团,等待谢朗的发落。但是他没有等来责怪,他听到谢朗带着笑意的声音道:“青砚,把那本书拿下来,包好。然后派人驾车把严大人和书一起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