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齐光连忙应声上前,他站在谢朗的背后,对谢朗提出的问题一一进行解释。严齐光是个容易对工作入迷的人,在解释一些建筑构造原理的时候,他忍不住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的沉浸在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忘记了周围还有谢家的二夫人,有众多贵女,侍从看着。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张他精心设计的图纸。或许他唯一还记得的是用代号来称呼建筑的位置,以免图纸上的排布被泄露。
谢朗就那么靠在软椅上,他嗅得到严齐光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味。他总是在朝服上挂着那个御赐的香囊,因而也总是有这样属于君子的清香。没有胭脂味,也没有寻常贵族官员昂贵的香粉味。只有皂角混合着艾草的清爽。他站在阳光下,谢朗微微侧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他很瘦弱,那肩膀似乎只要轻轻一压就会散架。但是他那淡褐色的眸子散发出的光彩却仿佛比阳光更加耀眼。他身上的侍郎官服已经有些旧了,可是却不影响他的神采。他那因为在工地奔波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格外的纤长,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手指,它的轮廓是那样的柔和。
少年的声音似乎因为处在变声期,只要他说话稍微快些,就会带着些女子嗓音的尖细。他很快会调整,尽管调整之后的声音略显得粗哑,但是却并不妨碍他叙述内容的连贯。他靠着谢朗那么近,谢朗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但他却没有看谢朗一眼,满眼都是图纸。那手指也在图纸上指点着。这样的少年,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让谢朗在这一刻想要将他按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的目光离开那枯燥的图纸,只关注自己。
“殿下?”严齐光的呼唤,让谢朗回过神来。严齐光刚刚长篇大论的讲完军营门岗设计的巧妙与重要性之后,才发觉王夫人和满场的贵女,侍从都在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看谢朗半天没有说话,也不知自己做的是不是太过分了些。毕竟他是有些忘形了。他看谢朗的目光移向他,便接着小心的问道:“您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吗?”
谢朗将图卷起来还给他道:“就按你说的办吧。年前能够完工吗?”
严齐光松了一口气道:“您放心,我会亲自监工的。保证完成。”
严齐光揣着图纸离开贤王府的时候,想到他离开后,谢朗还是坐在那群闺女之中,按着太阳穴,满脸无奈的样子,便觉得阳光明媚,天朗气清,一切都那么美好。
“朗儿。”王夫人在晚饭过后,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谢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谢朗迟疑了一下,王夫人又补充道:“不需要太久。”
谢朗颔首,王夫人示意周围伺候的侍从都离开。青砚也在谢朗的默许下,退出了屋子。屋内只剩下谢朗和抚养他长大的二娘。
王夫人瞧着谢朗对自己泛起的微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今天为你办的选妃宴。朗儿,二娘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当初老爷对你寄予厚望,要求严苛。但是我从来只想你能开开心心的长大就好。”
谢朗抬手,抚住王夫人的手道:“好好的,二娘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我会选一个适合的女子来做王妃的。只是,虽然我不能跟您言明,但是最近军国多务,我心亦难以在此。过些日子,一切都稳定了,我就辞去宰相之职,好好的选一个王妃,在家陪二娘。”
“二娘知你是鲲鹏,并非要将你束缚在这小小的贤王府中。”王夫人顿了半晌才又道:“今日那个严侍郎……朗儿你果真想要他吗?”
谢朗的俊脸微微一怔,然后带着笑意道:“二娘,严侍郎是国之栋梁。您今天看到了,他是难得的人才,我为国家计,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自幼不喜旁人近身,就连当初青砚为了靠近伺候你,弄得遍体鳞伤,整整一年你才接受他的侍奉。可是这个严侍郎,今天站在你的身后,他的手甚至蹭过你的脸颊,你都没有反应。”王夫人的话让谢朗的身子略有些僵硬,他正想说什么,王夫人又开口道:“朗儿,以你的身份,想要他一个区区侍郎,本是没什么。你若真喜欢他,想要留住他,带在身边。以他的才华,给他高官厚禄,也不算过分。可是,朗儿,你是我谢氏嫡脉唯一的希望。二娘跟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和他在一起能开心,我不会反对。但你必须留下后嗣。否则,你就是逼二娘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谢朗看着一向温柔的王夫人说出这样坚决的话,便知道她是下了决心的,便道:“二娘莫为我担心。我答应二娘,最迟两年后,我必当娶妻,给二娘也给家族一个交代。”
王夫人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知道他向来言而有信,便道:“好,那在此之前,我便不再迫你。”
虎贲军因为军营翻修,暂时将营扎在原本军营外二十里处,离京城更近了些。而严齐光的工作重心移到督修虎贲军营后,去工部办公的时候便少了。他经常出入城关,不但与守城的将士熟悉起来,而且每次前去工地必然要路过虎贲营新扎下的军营。那里也是他中途休息的最好地点,喝茶不用钱,还可以顺便向军营的将士们通报一下修筑的进度。
严齐光性格好,又长得娇小可爱。因此,守城的护卫还有虎贲军的将士们都对这位小严大人很有好感。严齐光跟陆离戏称,经过这半年的修筑,他的脸都可以代替令牌出入京畿和虎贲营,荣幸之至。
在偌大的朝堂上,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正在监修军营的工部侍郎,特别是当昭帝的身体一日衰败过一日,甚至在入冬后,总是陷入长久的昏迷后,严齐光更加不起眼了。尽管虎贲军营的修筑已经接近了尾声。那日在王府见过谢朗之后,严齐光在半年里只见过谢朗两次,均是在熙春阁向他汇报虎贲军的进度。他汇报的时候,谢朗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这让严齐光觉得,当初那个在监牢陷害陆离的人,可能是别人假扮成谢朗的。要不,怎么能有人像谢朗这样反复无常,令人不解。
这日是十一月初三,天德王朝昭帝三十三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已经连下了五天。严齐光冒着风雪匆匆进宫了。这场雪下的突然,他并没有来得及回家穿上去年冬天谢朗赐给他的斗篷,而是直接从工地上进宫求见谢朗。他急于向谢朗汇报关于大雪对工程的影响,并没有察觉到进宫时有些诡异的气氛。
他在熙春阁并没有见到谢朗,但却被留守的青砚带进了内宫。按说像他这样的外臣,在熙春阁这样的外宫宫殿求见谢朗已经是破例了。他进入内宫后才觉出宫内的气氛压抑又沉闷。青砚一言不发,严齐光也不敢多说什么。
当他发现自己居然被带到乾宫的时候,心中微微一惊。在乾宫外他看到了位列森然的甲士,但这些甲士身上的衣服都是属于田氏御林军的标志,而非他惯常所见的虎贲军。他在乾宫外恭敬的拜了拜,青砚并没有陪他进去,而是让他自行进入。
严齐光推门进去后,感到一阵暖意,他连忙将门再次关上,以免凉气进入。乾宫里罕见的一个宫人都没有,到处弥漫的都是浓重的药味。他没有看到谢朗,便大着胆子向内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殿下?”
他绕过了几道幔帐,然后看到了面容略有些憔悴的谢朗。他仍旧是一身朱色的深衣,却没有穿那寻常冬日会披的白狐斗篷。谢朗坐在床前的一把宽大的黄花梨椅子上,他身后的床榻上,床帘被放下来,但里面可以看到隐约明黄的龙袍。
严齐光心中一惊,跪下刚要行大礼,却被谢朗的声音打断道:“不必行礼了,陛下他听不到你的忠心了。”
严齐光听了,霎时间脸变得有些苍白。谢朗瞧着他,然后泛起一个苦笑道:“你终于来了,我等的太久了,严齐光。”
严齐光倏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进谢朗,压低有些颤抖的声音道:“殿下可知……陛下驾崩,秘不发丧……是什么罪?”
“我知道。”谢朗望着他:“你不怀疑,是我杀了陛下吗?”
“我不傻,殿下。您不会比我更笨。陛下活着,您权倾天下。陛下去世,若是长皇子继位,那么您将失去一切。”严齐光似乎正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如果我是您,只会不惜一切,让陛下活下去。就算要谋朝篡位,也不会在没有虎贲军护卫的情况下……这么做。”
“陛下他……去的太突然。”谢朗回首看向那个床帘后的身影:“田妃这个毒妇,下了毒,在我来见陛下的时候,使毒发。我被困在此已经两天了,青砚也是如此。田妃在等我瞒不下去,以毒杀陛下之名杀我。我需要有人去通知虎贲军进宫护卫。”
“殿下选中了我?”严齐光有些愕然。
“我之所以还没有跟田妃鱼死网破,就是希望将对民众的影响降到最低。如果我和他撕破脸,纵然虎贲军会进京救我,但那时京畿必然一片火海。虎贲军是我族亲兵,誓死效忠。那时不论我是生是死,京畿必然一片焦土。”谢朗看着严齐光:“我知道你生性谨慎,看到下雪,便知你必会求见。你若信我,就替我传信给虎贲军。”言毕,谢朗从袖中拿出半只青铜的虎符道:“严齐光,只要有这个,虎贲军便随你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