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全忙命小太监退下,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喂给小主子漱口。他勉强喝了一口,一把推开苏德全。
苏德全感觉他指掌冰凉,毫无温度。便欲去里间寻被子,却被他招手叫回,手指前胸血迹,示意苏德全去找件袍子换上。苏德全忙命人跑回承晖殿取衣物。
东暖阁一片寂静,毫无声响。鲜花虽然盛开,却变得毫无生机。因是东厢房,落日的余晖并没有射进这个房子——
孝逸静静的躺在榻上,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小公子尽可将此事禀明天后,请天后做主,何苦自己气成这样?”
“这一身的罪孽今生都难赎清,倘若再平添一段乱伦丑闻,宗室们岂不笑我天生淫贱,别人都没有事,偏我招这些?”
——孝逸自言自语。
苏德全长叹一声,这是公子的死穴,世上谁都无法置喙。
不多时便见小太监拿了袍子过来,后面竟然跟着上官婉儿。
“怎么刚刚不见,竟这般光景?”
上官婉儿看见孝逸,面露诧异之色。
原来,婉儿早见千金公主在席下的举动,又见千金公主偷偷地尾随孝逸出去,便一路跟随。
眼见孝逸醉倒花丛,心生怜悯,又因苏德全也悄悄躲在在花丛中,只能在假山后远远看着。
千金公主趁机骚扰纠缠,被他严词拒绝,继而他呕血晕倒,被扶进暖阁之中。众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只恨不能上前扶他一把。
又见宫人们出出进进,便借口巡视,鼓足勇气进到了东暖阁内。但见他刚刚还是活泼伶俐的一个人儿,转瞬却毫无生机的横在榻上,心中极是酸楚。
婉儿过来和苏德全一起,将孝逸染血的袍子换下,套上了一件宝蓝镶金丝配流苏的锦服,轻轻将他放到枕上。
“婉儿姑娘看的书多,明的理也多,且替老奴劝劝公子,老奴去把这件衣服扔掉。”
苏德全察言观色,早见婉儿怀着鬼胎。却不说破,摇着头去了。
东暖阁内只剩下两人默默相对。
“你这又何苦?”
“没什么,不过是多喝了几杯,竟把脾胃呕坏了。”
他勉强笑笑故作轻松。
“你还说?——”
婉儿本来想装作毫不知情,却忍不住规劝道:
“这女人是宫中有名的破落户,你又何必太往心里去,她说的话,权当是放屁好了!”——
他半晌无言,原来这世上根本毫无秘密可言。
“婉儿自己知道也就算了,切不可向天后提起。”
“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你自己一个人又如何承受得了?”
“孝逸知道有婉儿心疼惦念,此生足矣!”
他勉强挣扎着坐起身来,用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射定了这个少女。上官婉儿早已意乱神迷,身子一软,嘤咛一声扑倒在他怀中。两人相拥而泣。
“素日亲戚们不知得了越王家的多少好处,吾家兴旺时,告贷求助者盈门,如今败了,那些人倒第一个上来作践你!”
“孝逸哥哥抱负远大,早晚有报仇雪恨那一天,何必因为这些宵小误了复国大计?”
此言一出,倒吓得他倏然分开,瞪着眼睛低声道:
“这话从何说起?”
“你也不必紧张,这后宫中人谁不知小王爷是为了李唐江山留在天后身边的?婉儿估计,天后自己也清清楚楚,只不过舍不得到口的肥羊吧。”
“原来一直不过是孝逸在自欺欺人。”
他无言以对。
“小王爷也不必承认什么,日后谁能助你一臂之力,自然便见分晓。”
上官婉儿扬起头,面颊上的梅花妆熠熠生辉。
“孝逸何幸,竟然得遇婉儿这样的红颜知己……”
李孝逸手捧那张细瓷一般娇嫩的脸颊,竟有些痴了,
“白璧微瑕却更显缺憾之美,这样的梅花到了男子脸上便可惜了。”
“孝逸的脸上若画上这样一朵梅花,一样的颠倒众生。不如让婉儿也替你画一朵?”
她从随身荷包内取出一只细细巧巧的朱砂笔,沾上妆盒内的玫瑰胭脂膏子,轻轻吹了一口。孝逸也便顺从的枕在她膝上,闭了眼任凭婉儿涂抹。
婉儿几笔勾勒,便将一朵活灵活现的梅花画在他面颊上,但见他仍然闭目屏息,乌黑的鬓发散乱地垂到自己膝上,眉峰微蹙,瘦削的胸膛微微起伏,不知是身体尚未复原,还是酒后倦怠,他慵懒的样子让人心疼。
婉儿情到浓时,也顾不得许多,竟将颤抖的双唇印上了那白玉一般的面颊——
一个是明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是飞蛾投火,只合来生结缘,却定要今生情债今生了结。一个是情随心动,为酬红颜知己,不惜粉身碎骨……
说不清的缱倦缠绵!忽听门帘响动,天后怒气冲冲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冷笑着的千金公主。
“贱婢大胆,安敢动吾禁脔?!”
天后随手抄起身边一只花锄的锄头,向上官婉儿直抛过去。
两人正出神间,一物横空飞来,砰地一声正砸中上官婉儿额头,细瓷登时裂开一个缺口,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唬得二人也不敢包扎,慌忙从榻上爬下来,伏在地上不住叩头。
天后火冒三丈,遍屋寻找硬物利器,却见一把断金碎玉的陆卢宝剑挂在东墙上,便一把拉出宝剑,向着婉儿兜头便砍。
千金公主也不阻拦,只嚷道:
“来人啊,看这两个奸夫淫妇的好事!”
西暖阁的众人一起跑了出来,但见天后怒气冲冲,上官婉儿和李孝逸衣着整齐的跪在地上,看上去神色凄惶。
苏德全等人也都在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却无人敢去劝止。
孝逸让过剑锋,拉住了天后胳膊泣道:
“天后息怒,不干婉儿什么事,只怪臣多喝了几杯,酒后无德铸成大错。”
天后怒道:
“放手!你二人做的好事,当我是瞎子聋子?昨日在承晖殿便眉来眼去,我只当你能知道克制,今日竟当众搞到了一起!”
忽又看见他面颊上也画了一朵一模一样的梅花,不由得打翻了醋瓮,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孝逸脸上,啐道:
“贱人,必是图她年轻貌美,枉我素日宠你,你竟如此不堪!”
这一记耳光来得突然,孝逸当时被打得愣在当地。俊俏的面颊上立刻出现了五个绯红的指痕,将那泪珠儿也打得四散飞扬,有几滴竟然凉丝丝的溅到了天后脸上。
却听人群中一个女孩惊诧着“啊”了一声,竟是灵儿。小姑娘见孝逸被天后责打,又是心痛,又是害怕,忍不住叫出声来。
东阳公主忙用手捂住了女儿嘴巴,不让她再次发出声响。
孝逸愣怔之后忙跪爬几步,抱住天后大腿泣道:
“都是孝逸灌多了黄汤,迷失了本性。天后如今便打死孝逸,孝逸也绝不讨饶。”
梨花带雨般抽抽噎噎的,哭得好不伤心。
天后打完那一巴掌之后,见到爱郎惊诧的表情,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滚儿的可怜模样,已然知道自己下手太重,心中又痛又爱,碍着面子又无法抱过来哄他,便扔了宝剑道:
“来人,将这两个贱人拖出去乱棒打死。一口气也别留!”
上官婉儿早吓得酒也醒了,额头鲜血长流,只好用手捂着,一叠声的求饶,
“婉儿错了,天后恕罪!”
众人忙上来求情。
东阳公主道:
“原是小孩子家酒后兴起混闹的,过了劲就都醒了。只怕是明日天后用棒子赶也不走的。”
魏王妃道:
“是啊,平素天后对婉儿姑娘最是倚重的,她报恩还来不及,今日必是多喝了几杯,昏了头了!”
梁王妃亦道:
“怪只怪天后的美酒太过香醇,天后的美人太过撩人,天下哪有女人见了不心动的?”
众人一起偷笑,梁王妃这话倒拍得天后怒气稍歇。回头向李孝逸道:
“若不是众人说情,孤定要你二人死得好看!赶快与我滚回承晖殿去面壁思过,从今以后大门上锁,连一只母蚊子也休想见到。”
孝逸忙叩头谢恩,擦干了眼泪,斜签着身子退出去。
天后见上官婉儿依旧跪着,脸上抹得血葫芦也似,便斥道:
“贱人!这男人偷腥也属平常,偏偏你是本宫千挑万选出来的,素日瞧你做事有板有眼,怎么竟敢背弃本宫?”
吩咐来人,将上官婉儿打入天牢。
婉儿去后不久,天后心疼,竟命人带了金创药去给婉儿疗伤。
众人眼见天后兴味索然,便告辞了出来。天后也不挽留。出得朝天门,来到长街之上,灵儿和母亲坐在一架马车之内。
“不知孝逸回去,会否再次遭到天后打骂?”
灵儿扒着车帘子,忍不住频频回头。
东阳公主安慰道:
“不会,眼见得孝逸是个见情知趣的孩子,天后哪里舍得为难他?”
灵儿叹了一口气道:
“吾家的男人不但沦为面首,还要被老太婆当众赏耳光,竟连大气都不敢出,娘亲,为何无人帮助孝逸逃离洛阳?这么多李唐宗亲、越王旧部,难道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辱?”
“原本以为你明白事体的,今日看来却为我家惹下大祸。以后决不能再带你出来!”
“娘,灵儿说的都是实话!武家的女人言语轻薄无状,竟说什么美人撩人之类的鬼话。灵儿听了,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
“孝逸是奉皇命留在内廷的,不达目的他绝不会离开。”
东阳公主低声道。
“什么目的?灵儿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罢了,一个连堂堂正正的男人都做不得的人,还谈什么复国大计?以后灵儿再不去内廷,再也不要见到孝逸,天后这般凶横霸道,真不知他在深宫之中是如何隐忍的?”
——灵儿扭过头,泪水奔涌而出,为孝逸,也为所有李家人血管内奔涌的骄傲。
“这都是个人的命数——我们谁也帮不到他。只盼他有朝一日熬出生天,也不枉这个命苦的孩子,在唐宫中所受的诸般委屈!”
东阳公主从胸腔中长叹了一口气。马车拉着母女俩缓缓出了玄武门,渐渐远去。
没多久,东阳公主就和驸马被贬入巴蜀,旋即全家在巴州被贤太子连累赐死。
——灵儿果然再也没有见到孝逸一面。
唐宫上空低飞的雁,凄凉的叫着,掠过黄色的屋瓦,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