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姐的婆婆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老人,丈夫去世了,就跟着大姐夫这最小的儿子生活,然而来大姐家也有好几次了,见老人的面还是第一回。从没听过大姐主动和婆婆说过一句话,偶尔开句腔,也是像昨晚一样恶声恶气的噎死人,更没见过她像教育丽丽那样去孝敬自己的婆婆了。
早晨起来,丽丽到楼下去洗手间,太阳透过满架茂密的葡萄叶子,在走廊和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光线。老人正在门口梳头,穿着一件青花纺绸的短袖上衣,下身是黑色的纺绸裤子,用梳子沾了盆子里的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看着洗漱出门的丽丽微笑着,轻声打招呼说:“孩子,来,过来坐一会儿,你也来了几次了,咱娘俩也没说过话。”一边就把丽丽往堂屋里让。
丽丽踌躇着,想起了大姐的话,然而不理人终归是不礼貌的,想着老人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一楼的四间房,早晚没个说话的人,也实在是孤单。看着老人和善的面容,再三再四地让着,丽丽就问了一声好,跟着她走进门去。屋子里黑洞洞的,冷冷清清,几件古旧的家具,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股刺鼻的中药味道。丽丽无端的觉得压抑,就顺手搬出两个竹凳放在门口,陪着老人聊了一阵天气饮食之类的话题。
“前一阵身体不好,军军他大伯带着我去看病,输液吃药的,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嘞,说最好动手术,我害怕呢,他姑姑就找了个老中医,给我抓了中药天天养着……”老太太感慨地说:“老了,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了,只能在这门口侍弄侍弄菜地,凑合着鼓捣点东西糊弄糊弄嘴巴跟肚子,别的脏活重活都干不动了——我看你婆婆身子倒好,前些天她来看你大姐时我们见过,听她说只是眼睛有点模糊,我就跟你大姐夫说哦,叫他抽时间和你大姐一起带她去瞧瞧大夫。”
婆婆眼睛不好丽丽是看得出来的,看东西总是仰着脸,眯缝着眼往下看。
“我也跟邱伟说过让他带婆婆去瞧瞧,我还跟他说笑话呢,你妈妈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认识,怎么也得了一个近视眼呢!”丽丽笑着回答说。
“你们城市长大的小孩子哪里知道,那是做饭烧柴时烟火熏的哦,你婆婆说是你公公太挑剔,只喜欢吃柴火灶上做的饭,其实是家里条件差,买不起煤,只好一直烧柴火,烟熏火燎的慢慢就看不清东西了——你家里早年经济不宽裕,娶你大姐时我去过,你大姐那时出落得可真漂亮,你姐夫一见就喜欢上了,回来就退掉了订好的亲事,谁也劝不下——”老人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你们家那时住着三间坐北朝南的土坯瓦房,乱石块垒起来两溜低低的院墙,用塑料布搭了一个棚子烧火做饭,还有趁着院墙用塑料布搭成的门楼,跑风漏气的,里面住着你们的奶奶……”
丽丽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觉得难受极了,她几乎要惊声尖叫起来……
这就是她的婆家吗,一家子住着瓦房,却让风烛残年的老奶奶住在风雨飘摇的塑料棚下!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婆家啊?婆婆怎么能这么做呢?她和奶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好吧,就算婆媳间有再大的过节,就算婆婆再厉害再不孝,那也是公公的亲娘啊,公公怎么能容忍能狠得下心?邱伟的大姐结婚时怎么也有二十多了吧,邱伟的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五,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她简直不敢相信,也许是老人年纪大了记错了吧,或者是她当时看错了也未可知——
正错愕在那里的时候,大姑姐回来了,她一眼看见丽丽和婆婆坐在一起,声音顿时严厉起来:“丽丽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洗手出来,遇见大娘说会儿话。”
“有什么好说的呀,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走,上楼,姐给你们买了好吃的了,看,灌汤包,牛奶面包,走啊,上楼上跟伟一起吃去。”
丽丽被大姑姐拉着手往二楼走去,回头看时,那孤零零坐在门口的老人,侧着脸目送着她们的身影,一双眼睛迷迷茫茫的透出的似乎全是落寞。在她的身边,一只土黄的小哈巴狗伏在地上慢悠悠地甩着尾巴,一只白色夹杂着黑斑的小花猫绕着圈子不停地追逐。葡萄树的叶子蓊蓊郁郁层层叠叠地生长着,争先恐后向上吸引着阳光,大大小小的葡萄串子在叶子下面默默的垂着,像一串串碧玉雕成的工艺品。铺满了叶子和葡萄的铁丝搭成的葡萄架下,偶尔漏下来几缕阳光,除此之外,偌大的院子里全是沁人心脾的阴凉。
到了下午,两个人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大姐摘了好多早熟的葡萄带着,又买了一大包别的水果,和外甥一起送他们到车站,几个人在站台上依依惜别。返程的列车终于启动,车窗外的楼房、人群和树影往身后移动,大姐、三姐和外甥在站台上冲着他们不停地挥手。
列车驶出车站,城区渐渐的远了,视线也开阔起来,触目可及的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田梗边偶尔闪过几个劳作的农民,间或几个安静的村庄,远远的还有矿山高高的烟囱和建筑机械之类的影子。
现在正是玉米成长的关键时节,高高的挺直的玉米棵子,宽大的舒展的玉米叶子,挂了花,出了穗,有的叶和杆的交集处已经结了大大小小的玉米棒子。玉米苞头上的玉米须长得很具规模,一簇簇长长软软细细的好像缨络一般,因为他们长大的阶段不同,有的是红的,有的是黄的,还有的带点米色,成为万绿丛中惊艳的点缀,不仅如此,听说还是一味降压降糖、利尿泄热、平肝利胆的知名中药呢。
两个人望了一会儿窗外觉得倦了,邱伟就靠着靠背专心玩手机,丽丽呢,嗑了一会儿带着的五香瓜子,又拿出一个桃子认真地揭着果皮,大姐婆婆的话在她的小心眼里转悠过来转悠过去,呼之欲出。她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的问邱伟说:
“——邱伟,你小时候,家里没有厨房,用塑料布搭了个棚子,在下面烧火做饭?”
“是啊,那时候家里穷,日子过得苦,爹娘养活我们姐妹几个老不容易了,”邱伟从游戏中惊醒,满不在乎地答道,“现在总算好多了,都长大了,女儿出了门,儿子也娶了媳妇,该歇口气了——”
“——你小时候,全家都住在瓦房里,让你奶奶住在门楼底下,那门楼是趁着石头院墙盖的,门楼顶也是塑料布搭的?”
“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邱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小心地看了看左右,慌慌张张地问道。
丽丽把揭好了皮的桃子递给邱伟,笑嘻嘻地回答道:“我瞎猜的呗。”
虽然丽丽当着羞惭的邱伟微微地笑着,然而她的一颗忐忑的心却沉到了最低。
看来大姐婆婆说的都是真的了!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消息……
这样标榜孝道的家庭却做出抛弃老人的事情,这样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公公却是虐待亲娘的铁石心肠!羊羔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动物都知道感恩父母,孝敬长辈的道理,怎么这些人都不知道呢?亏得公公还是乡村中学的教师,亏得大姑姐还当着自己的面说父母养大孩子不容易要好好孝顺,怎么他们不孝敬老人却知道教育晚辈孝敬他们呢?!真是的,在这样家庭环境下培养出来的老公——天哪天哪,这老公不知道会不会受父母姐妹的影响呢,也许不会吧,毕竟他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可是想想当着自己面说厌恶未来婆婆的研究生小姑子,再想想复读机一般难缠的二姑姐和道貌岸然的大姑姐……
丽丽不由得为自己的婚姻忧心起来:贫穷并不可怕,只要肯努力,不怕吃苦,齐心协力,生活是可以一天天好起来的,可是人的品质修养、为人处世——还有还有,今天和自己聊天的老太太,大姑姐平时待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老太太告诉自己这些事儿,是无心的唠叨还是好意的提醒呢?还是对大姑姐平时行为的一种报复?自己的婆婆,将来会不会也像对待邱伟奶奶那样对待自己这个外来的人呢?平时倒也罢了,万一到了关键时刻或是同住的时候该怎么和她们相处呢?万一她们教唆邱伟对自己不好呢?万一她们用那一套陈规陋习来压制自己该怎么办呢?这么多乱纷纷的思绪在她的心中绕啊绕的,丽丽再也无心去看窗外的风景了,摆在桌上的水果零食都失去了诱惑力,连原本甜美多汁的水蜜桃也变得索然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