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嫣然仰视尹重,半晌转开头,淡淡一笑。
如此刚强不折,宁死不弯,一字一句,从这个顺从乖巧的女子口中说出,如同巨锤擂鼓,所闻者无不惊异又心生敬佩。
就连柒公子,都不禁微微侧头,看她倔强不愿屈就的脖颈。
都说女子千面,原来如是,即便素来温顺的妹妹,骨子里竟也有如此气节,倒叫那些个懦弱男子汗颜。
比如尹深,这一刻转头望着她的眼神,可不是既狂又热,且爱且敬?
“你说什么?”尹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步迈下主位台阶,迈过跪着流血的儿子,一步步向她靠近,眉目间戾气隐隐,“你宁死都不愿嫁我?是嫌弃我老?还是嫌弃我大瑶不够富有?”
“你想错了。”墨嫣然转过头,定定望着他,即便他盛气凌人,亦没有丝毫胆怯,“我所敬慕的男子,当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不恃强凌弱,不强人所难,能够欣赏我的美,亦能尊重我的任何选择,爱我敬我,我若真遇上这样的男子,管他是年少富豪,还是老者乞丐,必是死缠烂打,决不放弃……”
人人愕然地看着她慷慨而陈,若不是尹重的眼神过于沉郁,怕是要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尹深长久地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眼睛里光芒闪动。
“够了!”尹重目眦欲裂,眼睛中似要喷出火来,他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这个小小女子,竟然也敢拒绝他?竟敢放肆到众目睽睽之下,暗指他不算英雄好汉?一个女人,一个供男人取乐、繁衍后代的工具,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忤逆大酋长的美意?她……算个什么东西!
念头一转,他大手一伸,就去抓她纤细的脖子!
柒公子眼眸深深,衣袖微动,准备着随时拦下,眼角余光却瞟过跪地的尹深。
“父亲大人!”尹深大力扭身,狠狠一扑,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刹那洇出淡红痕迹,他紧紧抱住父亲的左腿,声声恳求,“求您,求您饶她!”
“逆子!”尹重转身,另一只脚狠狠踢在儿子的心窝上,“你什么时候动的心思?老子的女人你也敢肖想?”
尹深咳出一口血,却不放手,只苦苦哀求,“父亲,儿子只求您放过她!”
望着他恳切情状,墨嫣然本来视死而归的神情,微微一动。
他那般奋不顾身,不像是,只为一舞的心动……
尹重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似要爆开般难受,身体上的不适令他的精神更加烦躁,怒火燎原,不可遏制,而杀念如笋,蓬勃而生。
女人他有很多,儿子更多,一个不听话的儿子,再优秀,也只是一根惹人厌烦的刺。
父亲再无动作,尹深以为打动了他,大喜抬头,“父亲宽宏大量……”
他的欢喜呼声突然凝结。
头顶,尹重的目光深寒,伸向他的掌心通红,是他最得意的杀招麒麟血。
他要杀我?
他害死了母亲,如今又要杀我?
一瞬间,心冷如死,却又乍起波涛。
是恨意的波涛,将仅存的亲情席卷一空,只余滔天怒涛,淹没所有。
掌风阴寒,直袭尹深面门。
而尹深却已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
他人在半途,手中已经流水般拉出一柄精光匕首,匕首上排列着无数细密利齿,寒光闪烁,直向尹重前心。
“孽障!”尹重冷喝一声,随手拖过一个人,狠狠一抡,挡住了尹深的利刃。
利刃入肉,鲜血飞溅,那人一声惨叫。
“三哥!”尹深急急撤手,那人却又是一声惨叫。
他胸口突起一道白光,贯射而出,直直向着惶然后退的尹深。
那人垂死之际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用他的身体做肉盾挡刀,又以他的性命为介杀人,虎毒还不食子,可父亲的心,究竟有多硬?或者他根本,没有心……
尹深还在退,穿过三哥身体的利剑,带着三哥的热血,正冲着他,锲而不舍地跟来。
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微一斜身,长剑穿过他发髻,嗤地一声刺入木壁。
满头青丝立即散落,尹深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直如丧家之犬。
“来人,给我杀!将叛徒尹深和他的下属,统统杀掉!”
帐外护卫们听得尹重这一声喊,立即冲了进来,而尹深的人,更是奋勇向前,拼杀不止,誓要保护自己的主人脱出重围。
厮杀四起,其余酋长退到角落,面面相觑,对于这场突起的战争,都有些回不过神。
“妹妹,你可千万要看开些,若是……”柒公子拉着嫣然,突然出现在酋长们旁边,他忧伤为难十分纠结地叹息:“如此看来,这都是你的命,纵我有万贯家财,却也护不了你周全,早知如此,我必不会和他做生意。”
酋长们立即空出了一个位置,将光有钱却不会武功的富商兄妹让进安全的最里面。
“我只盼五公子能够得胜,灭了那残忍自私的魔鬼。”墨嫣然望着前方战局,眼中浮现担忧之色,泪盈于睫,更添楚楚之态,轻声呜咽道:“若……若不能如此,与其他日受尽折磨,我不如一死了之,求一个解脱……”
“妹妹莫要如此啊。”柒公子泫然若泣,“我总共就你一个妹妹,若能护你周全,我愿意散尽百万家财……”他忧心忡忡,“只是眼前局势,五公子怕是不成了,此时若有人相助,不赀于雪中送炭,来日他当了大酋长,还能少了好处吗?可惜我只是一介商人,没什么依仗,否则必当助他一臂之力,仁者上位,总比暴君当道要好得多啊……”
他的语气轻幽,却在酋长们的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几个人视线一碰,俱都心领神会。
云来酋长当先挪了挪脚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方才尹重赐的一杯之辱,早就令他心中激愤,怒海难平。
有人领头,其余人便顺理成章,悄然退出,调遣部落精英去——尹重残暴好色,往常可没少坑害各个部落,只是碍于淫威不敢反抗,但积怨已深,如今这大好机会,怎可白白放过?
一时,除了厮杀的双方,就剩下柒公子和墨嫣然,安静地待在角落里。
战团混乱,根本无人注意,每当尹深陷入死地时,柒公子的衣袖就微微一动。
无形劲气悄然而出,恰到好处地救下尹深小命。
他的表情那般冷静凝定,如王者观戏,与方才那个精明市侩的商人,全然不同。
等到外头号角鸣动,人声鼎沸,他才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哥哥……”墨嫣然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到了此时,他若还翻不了盘,就算我助他成功,来日部落相争,他也是一败涂地。”
“可是……”墨嫣然还想再说,他长腿一迈,掠出帐去。
墨嫣然回头望了望战乱之中的尹深,他青丝散乱,血披满面,但眉宇间不见丝毫颓色,坚毅的五官配他挺拔身材,起落之间杀伐决断,如此勇猛强悍,当真男儿本色。
她微微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转身出了帐去。
这一场战乱,从艳阳高照的午时开始,不过一个时辰,便彻底结束。
尹重本是胜券在握,把这个临时叛逆的儿子不当回事,可他忘了,这个儿子本是他众多孩子中最优秀的一个,无论精神还是武力,都超乎寻常的坚韧,再加上其他部落的掺和,最终败北,惨死乱刀之下。
他到死也未曾想过,这场战乱究竟为何而起。
何止是他,所有人都未曾细想过其中究竟,只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尹重暴政,不得善终,只在早晚。
那姑娘醉人的舞姿,那迷离飘落的花瓣,那公子好生无奈的叹息,都只是早晚之中不值一提的细节。
战局已定,尹深来不及清理伤口,迅捷地肃清父党残留,规整部落,在短时间内,将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又与其他酋长签订契约,分割利益,坐牢了大酋长的位置。
酋长们揣着沉甸甸的黄金,美滋滋地回家了。
夕阳西斜,尘埃落定,尹深站在最高的山头,览尽山水,却觉苍凉。
母亲,我终于替您报了仇,您可有看到?
“大酋长,嫣然特来辞行。”
他转身,脸上尚有未拭干净的浅浅血迹,束起的发髻却挺拔如青松。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擦过,她有些羞涩地躲闪了一下,他却大跨步向前,急急问:“这便要走?何不多留几日?”
“兄长说,之前的合作,一切照旧,请大酋长放心。眼下他婚期将近,许多琐事还未妥当,所以必须得走了。”天边晚霞映在她脸颊,绮丽万端,他看得有些呆了,直到耳边响起“嫣然告辞”才回过神来,长臂一伸,握住了她的手,入手软绵的触感又令他急急放开,一时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脸色有些赤红,“尹深僭越了,姑娘莫怪。”
墨嫣然的脸色比他更红,也似染了红霞,轻声道:“无妨……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尹深怔怔望着她走远,突然高声道:“麻烦姑娘,替我多谢公子。”
“多谢他,利用我,也成全我。”
嫣然的脚步僵了僵,却不回头,只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