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立在阁中,身姿凝定,衣带当风,一直等到秦灏走到了眼前,方轻轻点了点头。
“主子,殿下已拆了药带,可以四处走动了,我瞧她那活泼样子,应恢复大半了。”
墨染望着池中清荷,沉默良久。
那没有解药的孤绝之锁,就像永恒的阴影,盘旋在她的生命,亦永恒烙于他心。
寻了无数名医或者方外高人,也无人有法。
不知她嘹亮如歌的人生,会不会突然……戛然而止,或者颓靡如废。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无论与她的路,是长到白头,还是短如烟火,只要认定,矢志不渝。
他的眸光微微一荡,却仍旧神情镇定,从容平静,雪白的手掌擎了杯盏,慢慢喝着。
“主子,你为何不亲自见她?”
她昏迷时,你夜夜都睡在她的房顶,生怕一个呼吸间她便没了。可她醒了,你却悄然离去,不留一点痕迹,我甚至都怀疑她知不知道你去过。
掌心摩挲着微凉的杯身,就如此刻微凉的心绪。
为什么不?也许因为怕,怕见了她,再见那个女人,有些情绪便忍不住会显露出来……
“去吧,将婚柬亲自送到她府上,记住,两封。”墨染一挥手,茶盏落入水中,却自有轻微的一声响,连一滴水花也未溅起。
秦灏立即领命而去。
而墨染转出亭阁,穿过假山,七绕八弯,手掌按下山石某处。
花丛突然移开,假山突然翻转,出现了一道藤蔓拱门,他静静立了片刻,方才慢慢进入。
一间小小的院子,开着不合时宜的白菊,一个灰衣男子坐在轮椅上,悠然浇水。
听得脚步声,他有些不适应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墨染许久。
“抱歉,许久不见你,我有些不认得。”他笑了笑,又咬咬牙,“几年不见,你越发稳重了。今日是来给我报喜,你夺得天下吗?”
墨染望着那一簇白菊,语气漠然:“我是来报喜,报的却是你的喜事。”
“喜事?”男子上挑的尾音,三分笑意,七分讽刺,“双腿被废,埋没无名,如同死人一般的我,还能有什么喜事?”
“你的婚事,定在半月后,七月初七。”
男子眯了眯眼睛,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似愤怒似憎恶,又似苍凉似无奈,不确定地问:“她?她知道我还活着?”
“她若知道,你还能活吗?”墨染淡淡道,“当年她用尽心机摆脱这桩婚事,但命定姻缘,岂是能够更改的?”
“好啊……”他哈哈一笑,笑声中无尽悲愤,“她想逃,我就让她无路可逃。她不想嫁我,却又只得嫁我,哈哈,好啊……”他气息不住起伏,抬眼盯着墨染,瞳孔里暗黝如渊,声音森冷如刃,“她固然罪孽深重,但你也并非一尘不染,冷眼旁观,见死不救……”
墨染冷笑一声,“你的命难道不是我救的?”
“你!”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轮椅扶手,手背上过于苍白的皮肤,青筋一根根露起,“你明明猜到全盘,却不提前知会我,否则她又如何得逞?我这双腿,又怎会保不住!”
“你明知她厌你至极,却还独自赴约,自入险地,如此愚蠢,怪得了谁。”墨染冷冷道,“我救你?我为何救你?你害了我母亲,我留着你的命,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摆脱她而已。”
“你……你好狠……”他愤恨的语气,最终只化作无可奈何。
“我若不狠,如何能活着走出赤炼鬼窟?那可是连二哥三哥都逃不出的地狱。”墨染淡淡一笑,“况且我这份狠,还是父亲和各位兄长,以身作则,教会我的。”
那男子的身子颤了颤,似想站起,却又很快颓然坐回。
“也罢,也罢,你欠我,我欠你,牵扯不清,我已看透。只是我对她,未曾有过半分薄待,她如此狠毒无情,我无法原谅……”
“那便等着,连续她想斩断的,毁灭她想维系的。”
艳红的裙裾如同逶迤的花瓣,落在后院一排房前。
这些房子看起来极其普通,似是下人居住,外面还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裙裾拂过青石的小路,绕过杂物,径直来到左起第四间。
屋檐上突然掠下来几条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羽霏霏皱了皱眉头,“大胆,竟敢拦我的路?”
“羽姑娘,没有公子令牌,这间屋子您不能进去。”
“我若非要进呢?你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属下不敢动姑娘半根毫毛,若您非要进,请先杀了我们。”
那带头的人将长刀高举过头,递到她面前。
羽霏霏眯了眯狭长凤眼,还没过门便屠杀下属,这叫她往后如何在山庄服众?这厮倒狡猾得很,不愧是墨染调教出来的精英。
“干什么干什么?”
羽霏霏微笑转身,和煦地道:“阿寓。”
“咦?姑娘怎在此地?”阿寓小跑过来,微微一躬身。
“听公子说,那两人便关在此地,他们罪大恶极,与我羽灵派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特来探看探看。”她满意他的恭谨态度,不禁抬头挺胸,舒眉微笑,衬着她华丽精致的衣衫,和明光闪烁的首饰,气质华美高贵如盛放牡丹。
“原来如此……”阿寓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令牌,命看守退下,微笑伸手,“姑娘请便,请便。”
“阿寓真是通情达理。”羽霏霏笑得艳美,突然压低声音,轻轻道:“来日……我必当提携……”
“如此……多谢姑娘了……”阿寓笑得开了花。
羽霏霏微微一笑,身旁小荷立即扶住她的手臂,推门而入。
身后,阿寓的笑脸渐渐消失,半晌,一口唾沫轻轻飞出。
“我呸……”
门后有悠长幽深的通道,两人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最里层的阶梯。
深深阶梯之下,厚重的铁锈气息逼来,混杂着腐烂枯草的臭味,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阶梯一路向下,两人的步子很快,却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完。
阶梯末处,是两间普通至极的牢房。听得脚步声,孤绝已等在门边,而另一间的安意,则踏踏实实地睡在枯草里,好似知道,来的人,不是为他。
“好孩子,你来啦?快带我出去。”孤绝坐在门口的一把烂椅子上,衣衫褴褛,行状狼狈。
羽霏霏皱了皱眉头,掩住口鼻,低声道:“您且再忍耐几天……”
“还要忍耐?”孤绝的手突然穿过铁栅栏,抓住了她的手腕,树皮一样的脸压在栅栏上,将五官挤压得更加丑陋,厉声道:“这里又脏又臭,你还要我忍耐到何时?况且不定哪一天,墨染就会要了我的老命!”
难闻的味道直冲口鼻,羽霏霏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却温柔万分:“我如何能够光明正大地带您出去呢?您别忘了,我和您,明面上可是敌人呢……”见他的表情愈加森冷,羽霏霏立即微笑劝慰:“您放心,成亲之日将至,到时人多事杂,必然守卫松懈,小荷会带人过来,趁乱救您……”
孤绝收紧手掌,笑得生冷,“好孩子,你可别哄我……”
手腕剧痛,羽霏霏却不敢挣脱,仍旧保持着那温柔的笑意,“您多虑了。”
“谅你也不敢。”孤绝冷哼一声,手掌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摸了摸,才慢慢放开,“忘了告诉你,你那情丝蛊,若是交合失败,可是有毒的,只有我才能解……”
羽霏霏唇角含笑,连眼睛都亮出光彩,“绝对不会失败!”
孤绝嘿嘿一笑,眼光里尽是暧昧神色,“也对,跟你娘亲一样,都是绝世尤物,哪个男人能够拒绝?”
羽霏霏脸色一变,转头去看安意,见他睡在角落的最里面,背对着他们,鼾声微微,似乎沉睡,却也未放下心来,低声道:“那位不是善茬,您说话,还是注意几分吧。”
“怕什么,他重伤缠绵,怕是活不了多久,你若还不放心,临走时我会处理干净的。”
羽霏霏点了点头,抿了抿唇,笑,“时间长了,别人难免要起疑,那我便告辞了,您自己小心点。”
“好。”孤绝格格一笑。
羽霏霏的脚步却未挪动,“您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哦……”孤绝从衣服上摘下一粒纽扣,“快给你娘送去,这段日子她怕是吃了不少苦头。”他叹口气,“我是最舍不得她吃苦的。”
羽霏霏心头暗笑,你舍不得?你若舍不得,就不会给她种下这蛊了……
可恶!若是没有这蛊,她和娘,早就能脱离这老头的掌控了!
“早点救我出去吧,这药是最后一粒了,我得赶回寨子里,才能给她配下半年的药呢。”
羽霏霏温顺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干草里蜷曲的安意,鼾声依旧,只是那眼睛,却突然睁开。
那双眼睛清醒锐利,哪有半点睡过的迷蒙之色?
他嘴角慢慢勾起玩味的笑意。
那笑意在那张嶙峋斑驳的脸上,慢慢变冷。
冷成一湾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