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是个吉日,宜祭祀、冠笄、移徙、合账、嫁娶。
前两日暴雨肆虐,许多人焦头烂额,但到了这一日,却奇迹般放了晴。雨后的天空,湛蓝明净,色泽柔亮如满片最上等的锦缎。夏阳虽烈,却被清朗的风轻轻抚慰,暴躁脾气收敛了不少,只温柔笼罩天地。
这一日,舒城大街上人潮汹涌,许多人倾巢而出,大人小孩摩肩擦踵,聚集在街面,一是为了赶这乞巧节的热闹,二是为了,沾沾梅剑山庄的喜气。
城北那座巍峨的大山上,一路张灯结彩,红绸铺地。而宾客如织,各色人影汇成一条连绵的彩带,沿山而上,没入雄山之巅。
山巅之上,有山门巍立,上书“梅剑山庄”几个大字,字迹霸气凌厉,竟是剑刻而成。
武林大家梅剑山庄,屹立江湖百余年,依旧势力不衰威势不减,靠的就是剑,超绝顶级的铸剑之术,以及,世人艳羡的无双剑法。
山门之后,长道连绵。道路两侧的梅花树,每一枝都饰以彩绢红花,看上去竟如开满梅花,分外增添了几分美色,每隔一段距离,又垂着不同色彩的高大琉璃宫灯,白日里也光彩夺目,姹紫嫣红,甚是美妙。而道路尽头,隐约见飞檐楼阁,高旷阔大,又有烟霞环绕,意境非凡,恍然生出身临仙境之感。
仙境里那倾城的男子衣着华贵,却不是众人所想的正红色,反倒是一种极深的绯红,那颜色不比俗气正红,与那红梅的颜色倒是相似,暂且就将之称作梅红。
他着红色,惊艳,鲜亮,却也衬托出那般高冷气质,出尘如谪仙,如同极巅处不被污浊所染的雪梅,艳丽又高洁,魅惑却不容亵渎。
他微微一揖的姿势淡然从容,方寸把控得令人如沐春风。
他道:“双喜之日,诸位远来辛苦,若有招待不周,敬请恕罪。”
众人纷纷回礼,心中却嘀咕:双喜?何来双喜?大婚之日,墨公子想必太过紧张,有所口误也是难免……
墨染微笑一让,每门每派的头脸人物也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互相谦让着进了山庄去。
宽阔山庄之内,更是装潢得富丽大方,一色的仆人流水般穿梭,将接待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众人啜饮着幽香袅袅的花茶,都不禁满面感叹之色地,聊起了八卦……
“梅剑山庄没有女主人,却能打理得如此齐整、丝毫不乱,墨庄主可算是内外兼顾……”
“听说这墨庄主早年可娶了好几个,不过好像都没活得太久……”
“是啊,不但妻妾死得早,就连儿子都活不长呢,大公子死的时候,才十三岁吧,老二老三呢,也不到十八,算上出嫁的几位姑娘,这墨公子,其实排行老七呢……”
“你们不知道吗?墨家祖上有诅咒,无论生多少,最后都只能一脉单传……”
“难怪墨家后嗣单薄,不知娶了羽灵派的独生姑娘,能不能兴旺子息……”
“梅剑山庄如今可算盛极,这墨公子亦是倾城人物,娶他个十几二十房姨娘小妾,还怕不能延绵子嗣吗?”
“你是不知啊!那神女羽姑娘自小便对墨公子情根深种,一辈子就指着他过日子呢!几年前墨公子曾想退婚,素来持重端庄的羽姑娘当即便拔剑自刎,幸亏墨公子武功盖世救了她的性命,如此以来这婚就退不成了。这墨公子便借口拖延婚期,想让神女自己放弃,没想到这羽姑娘却也按兵不动,他这厢不着急娶,她那厢便不着急嫁,一拖便拖到了现在,墨公子二十一了,再也拖不动了,那也只得娶了。”
“江湖上都盛传墨公子跟璃亲王情投意合,这璃亲王位高权重的,怕是不愿做小吧……”
“嘘,小声点!”有人提醒,“雷霆山庄的人到了。”
只见一袭红衣的男子和一袭紫衣的,嗯,比女人还柔媚几分的男子,簇拥着一个绯衣的小姑娘进了来,那姑娘十分急切地东张西望。
“三哥四哥,圣僧真的来了吗?”她声音脆如黄鹂,那张本来圆软的小脸却消瘦了几分,漆黑的眸子里,浮着几分浅愁。
“他来没来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来。”雷石乐嗔了她一眼,软绵绵道:“小妹啊,你的魂就这样被他拐跑啦?当哥哥的心真的好痛哦……”
“说什么呢你,乌鸦嘴。”雷震子一声冷哼,“谁敢拐走我小妹,我打断他狗腿!”
“三哥!”雷小雷跺跺脚,眼睛里水光隐隐。
“别哭别哭,我说笑的,说笑的!”雷震子心疼地咂咂嘴巴,“只要是你喜欢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当哥哥的也给你摘下来。那圣僧若是不肯就范,你放心,我就算把他捆了绑了,也得让他还俗娶你。以后若是他敢欺负你不喜欢你,就算他武功盖世,咱们哥几个,也绝不会饶他……咦!小妹,你在看什么!怎么不听我讲话!”
雷小雷侧脸对着他,眼睛里光芒闪烁。
雷震子顺着她的视线,便见青衣袈裟的僧人,步履飘飘而来。
四周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弭,只有目光,默契地凝视于一个方向,一个人。
他的目光温和地掠过来,每个人都觉得他看到了自己。
那样的目光,佛光般慈悯,没有刻意的迎合,更不是出于礼节,更不论孰轻孰重,而是大爱者对于平等众生的关切。
雷小雷看得痴了……
“小雷姑娘,别来无恙。”
普通问候,她的脸却红了半边,又成了一只可爱的红苹果。
“我很好……圣僧近来如何……这半年来可曾……吃得很好?”
她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许久也未说清楚,但落尘只是微笑等着,没有半分不耐。
她的问题也幼稚得令人捧腹,落尘却认真答道:“落尘一切都好,参佛悟佛其乐无穷,半年时间不过白驹过隙。”
于你白驹过隙,于我度日如年。
雷小雷咬咬唇,无措地站在那里。
众人笑呵呵地望着她,这么可爱羞涩的小女孩,真是令人心都化了……
“圣僧,我有几个佛理问题想要请教你。”见小妹已然羞得不知如何搭话,雷石乐赶紧拉了落尘到一旁坐下……
此时,日头越发移到正顶,吉时快到。
梅剑山庄的西偏房中,硕大的黄铜镜映出女子娇媚容颜。
女子凤冠霞帔,红盖半掩,胭脂水粉将那张脸堆砌地愈加华贵,一颦一笑间,都是人生得意。
她身后,衣着华贵的美妇满意地望着她,叹了口气。
叹息声似叹似嗔,似怨似喜。
“娘……”女子眼里隐去泪意,“你要惹我哭么?”
美妇轻轻笑了一声,她笑的姿态是优雅而端庄的,而缓步上前时,环佩轻响悦耳。
素手拂过女子的青丝,她微笑:“霏霏,不能哭,这辈子最该笑的日子,一定要笑。”
似乎想起某些往事,她眼神里闪过晦暗之色。
“若你今日哭了,往后的日子,也便只能和眼泪作伴。”
“说什么呢!”羽霏霏嗔了她一眼,细长明媚的眼睛里闪过狠厉的光,“要做,我便做笑到最后的人,谁拦着我,都得死!”
“你呀,自小便要强。不过天之骄女,也该当如此。”
“娘亲说得极是。所以天之骄女,必得配人上之人,方不暴殄天物。”羽霏霏学着她娘的样子,笑得优雅又端庄,“梅剑山庄的少奶奶,是不是得这个样子?”
母女俩相视一笑,俱都心满意足。
帷帘之后,小荷轻声禀告:“夫人小姐,吉时快到了,宗主和墨庄主都过去了。”
羽灵派与梅剑山庄相距甚远,快马加鞭也得两天两夜。江湖豪杰向来不拘小节,羽灵派便提前到了梅剑山庄的地盘,诸多杂事也方便许多。只等吉时到了,行过拜堂大礼,便是夫妻礼成。
“好,我们这就过去。”苏妙替女儿掩好盖头,转身对小荷道,“你叫喜婆进来吧,顺便去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
小荷应了一声,苏妙又道:“做得干净一点,别留什么痕迹,要是留下什么把柄,小心你的性命。”
小荷不敢抬头,只将身子躬得更低,连连道:“夫人放心。”
等她退了出去,苏妙摸着纤纤十指上的珐琅护甲,低声道:“这件事做完了,小荷也留不得了,你找个机会,把她做掉吧。”
“不过就是一条狗,您担心什么?”华光摇曳的珠光和朦胧的红盖遮住了羽霏霏的眼神,“目前我还想留着她,毕竟用起来挺趁手的。”
“一条趁手的狗留着是不错,但若被知道太多的狗反咬一口,可就得不偿失了。”苏妙笑吟吟地看着她。
“女儿明白了。”红盖之下,羽霏霏的目光森冷而尖利。
她们并不知道,退出房门之后的小荷,那眼光,不似之前畏缩低卑,反而冒着灼灼的光。
那是野狼,蛰伏许久,终于准备猎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