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的天空，清淡日光破云而出，映着殿内花叶扶疏、水珠晶莹，美得清雅异常。但音瑶此刻提着一颗惶恐之心，步步如履薄冰，时刻提防着从四面暗处飞来的毙命暗器，待穿过三尺水廊抵达正门时，已是满头额汗。还好还好……虚惊一场。深呼了口气，抬手轻叩大门。里面传来一道沉沉音色：“进来吧。”上古战神嘛，神尊确然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样子。然这一推门一打照面，音瑶呆了呆，神尊、神尊他老人家哪里是在日理万机，黑衣黑发的男子正悠然卧于一方竹榻之上，单手撑着身子，正悠哉哉地赏着一面湖，静静看着远处的长泽山。落地的香枝木窗牖敞开着，雨后初霁的和风伴着湖塘里的碧波浅浅带上阵阵凉意。神尊身侧正煮着一壶茶，袅娜的茶香里神尊的身形显得愈发慵懒和……勾人。音瑶稳了稳身形，努力控制着情绪道：“小仙冒昧，来得竟如此不是时候，不想此番打扰了神尊。小仙这就告退。”话音一落忙的转了个身便要出去。却听得后面一声飘飘渺渺的：“瑶儿……”音瑶原本就不大稳的身形陡然颤了颤。我的大字去了，活了这不长不短的六万年，好说歹说也混了个上神的名头，有人唤自己瑶姬仙子，有人唤自己巫山神女，亲近一些的唤自己一声音瑶或者阿瑶。然这四海八荒的，可从未有人唤过自己“瑶儿”，且这亲昵过头了的名号是从东皇神尊口里唤出来的，音瑶忽觉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不晓得神尊他这是中邪了还是魔魇了，亦或是在梦呓？音瑶壮了壮胆子试探性地问了句：“神尊唤的可是小仙？”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淡淡吐了两个字“过来。”音瑶咬了咬牙，心一横走了过去。他轻轻拍了拍竹塌上空着的一方地儿，音瑶心又一横，提了提裙裾坐了上去。他赏着远处的一面静湖，缓缓问道“晚膳用的如何？”声音无悲无喜，听不出多大的期待之意。音瑶不晓得神尊搞什么名堂，只平心而论地赞了声：“味道很好，比小仙早年在天庭吃的还要好，甚至比小仙一位擅厨艺的友人还要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尤其是那枣糕，甜糯可口，齿颊留香。这恰巧是小仙最喜爱的一道点心，且神尊的手艺又将枣糕的香气皆提了出来，小仙多谢神尊款待。”神尊缓缓收回视线，在她身上顿了顿，音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晓得这番恭维的话神尊他受不受用。东皇却忽地坐起了身，一面解开自己束发的帛带，一面随意道：“与我濯发罢。”“濯、濯发？”音瑶浑身僵了僵，脑袋有些晕乎，这话头……怎的就从用晚膳越过千山万水跳到了洗头上面。音瑶疙疙瘩瘩地小声反抗了一句：“小仙……小仙现下还算半个病人，且看神尊这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没得被手拙的小仙给弄坏了……再则……”音瑶话未说完，东皇太一已经从竹塌上下来，一面往西厢隔走一面道：“你是我病人，病情如何我自然比你清楚。还有……”他顿了顿步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形未动的音瑶“瑶儿，对自己的手艺自信一些。”音瑶飘飘然地听着，飘飘然地跟了过去，神尊他怎的可以叫自己“瑶儿”叫得如此顺口。所以说这是神尊大爱无疆的一种独特体现吗？神尊他老人家欢喜唤小辈儿亲切的名号？如此想来倒也十分合理，可是洗头这门手艺师傅三元仙君断然是没有教过自己的。音瑶默默跟在东皇太一身后，盯了两眼他泼墨如绸的黑发，不禁有些惶恐，赔不起啊赔不起。果真是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怎的撞上神尊要洗头？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若说帮神尊洗个头端个茶送个水，就可以免了那份厚重谢礼，也是十分划算滴。这函倾殿不仅大，且阔气。一面走一面看，音瑶不禁啧啧感叹。一排一排三人高的博古架上，列满了累累书卷。再往里面走，从东堂至西暖阁，又分别陈列的是兵器宝物、茶具茶叶、琳琅药材……这一走，恍若走过一个四季。“主使十六龙，知风雨、水旱、兵革、饥馑、疾疫……”所以说……民间《九歌》中对他的记载，都不是空穴来风。*********************************************西暖阁里一方白纱幕帘微卷，窗外一株凤凰木悄然绽着一树艳红花蕊，伴着清风扬洒进来几蕊淡粉艳红的花瓣，洋洋然铺展成一副和风香花的四月春景图。窗口一方织锦烙花软榻并一半人高的台架，其上一盆清水，其旁罗列沐液、净手台……此番阵势竟是已准备得妥妥当当。望见这个排场，音瑶不觉脚下一软，却见东皇神尊已翩翩然躺到了软榻之上。这是逼上梁山的节奏么，音瑶弱弱叹了口气，拖了一拖步子，终还是挽起了袖子。先去旁边一拢清水盆里净了个手，然后深吸了口气准备下手。然则，一转身一低头，瞧见神尊那张惊为天人的俊脸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两厢一上一下一望一瞧，大眼瞪着小眼，瞪了两秒，神尊缓缓开口：“怎的这般……”他略略想了瞬，继续道：“视死如归的形容？”音瑶讪讪笑了下：“哪里哪里，小仙这番很乐意为神尊效劳。只是经验不足，怕不能将神尊服侍周全，心里头担忧得紧。”他深深望了眼音瑶，眸色墨黑幽深，眸光里倒映出白衣黑发的清丽女子，语声清朗道：“无碍。重要的不是这个。”而后缓缓阖了眸。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音瑶听得甚是糊涂。重要的不是这个，神尊口中的这个是哪个？既然不是这个，那神尊想说又未说的究竟又是哪个？音瑶一面费力思考一面抬手将东皇的一头黑发打上清水，他的头发十分柔顺，指尖轻轻划过便划得到底。且不油不脏，这会儿实则是没有洗的必要。照神尊这个有洁癖的倾向，这头泼墨长发长此以往地打理起来确实需要费不少劲儿。趁着这个空闲，音瑶开始同神尊拉家常： “神尊，这个水温可还行？力道需不需要再大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建议道：“再往左边一些。”“这里？”音瑶往左抓了两爪子：“可是这里？”神尊没了声响，约莫就是这里了，音瑶低头十分认真地洗着。不晓得神尊自己制的这个浅蓝色的乳液是什么材料合的，味道不仅清香且多泡泡、还……十分亲肤。可不可以同他讨一些回去。呃……貌似不大说得出口。自然正事比较重要，音瑶捋了捋几个早前便想问他的问题出来，挨个问道：“神尊，我身上这个罂粟醉的毒大约几时能将余毒清了？”他淡淡回她：“最快明日，最晚不出三日。”快哉快哉，即将回我大巫山矣。遥想一下眼前大把大把逍遥自在的日子等着自个儿，心头掩不住的喜悦冒出来，音瑶轻声笑了一下，又问：“不晓得神尊可有派人通知我巫山的姐妹，此番失踪她们怕是着紧我，现下兴许还四处找寻。”他道：“已命孤影告之巫山仙子，这个你无需担心。”神尊实则是个十分靠谱的神仙，办事自然稳妥，思及此，音瑶的手上功夫不禁更细致些、更卖命了些。他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神色，只一双好看的剑眉微皱：“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罢。”神尊倒是个爽快人，自己这厢要问的也问完了，接下来么……便是五姐聚鹤的终身大事了。但这桩事断然不好直接开口问，得旁敲侧击、循循善诱。而神尊心中的那方执念究竟是何许人也，而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晓得，能找的突破口自然也只有九天玄女。音瑶斟酌了一番，诚恳道：“神尊救了小仙，便是小仙的恩人。有什么事小仙自然不好瞒着神尊。上次在琼花树下，小仙诚然听到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个东西，小仙定会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让他人晓得的。”他不经意道：“哪些个东西？”神尊这人确然是个人才，各方面造诣堪堪是枝独秀，但唯有一点是硬伤，便是那情商。委婉是需要的，但委婉过了头神尊约莫无法理解。是以，音瑶又细细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小仙那日不巧撞见神尊与玄女上神，因碍于不好偷窥别人隐私，一直捂着耳朵，但多多少少也听得了一些。”额……这个诚然有一些善意谎言的成分在里面，不过现下应大局当前，这个……想来也不大重要罢。音瑶继续道：“虽听得不全，但也晓得了神尊与玄女上神确然是情意不浅，有情人终成眷自然也是一桩美事。小仙自然也盼着天庭趁着小天孙诞辰之际再生出一桩美事来。但小仙也听得过民间一首诗，虽然是些咬文嚼字的诗作。但里头有两句确然有些个道理。且说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叹这人世间爱恨嗔痴，皆不过是一份执念。而执念深浅，往往也抵不过缘分深浅，自然风月二字也就成了陪衬……”音瑶昔年所有课业里佛理经道这一课修得是最不像样的，师傅三元仙君说自己什么来着，唔……悟性太低。现下看来确是这么回事。此番音瑶说了一大堆道理、绕了一大个圈子为的是将五姐聚鹤引入正题，且要不动声色。这不动声色倒是不动声色了，可说到后来发现根本没办法将五姐聚鹤引入整体啊，这可要怎么办才好。难不成……捋一捋，倒回去……正纠结间，神尊忽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将自己望着。淡色的唇微微扬起一弯好看的弧度，音瑶愣了愣，想是水波荡漾的缘故，神尊方才可是笑了？如水清扬的一个笑，没有多少波澜，却一圈一圈漫进心头。愣神间，听得他含着一丝清浅笑意道：“你不想我与别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