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阳光十分好，明晃晃地映照了一日，这个时候雪也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窗外夜色渐浓，奶妈把一直吵吵闹闹要去和李诗鸢讲理的小胖孙抱回去哄着睡觉了。音瑶看着清婉院里疏朗的一片梨树林，心里有些恍惚。不晓得是不是入了凡尘，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凡尘味，近来特别容易思旧，动不动就想起很多前尘往事。譬如下午的那一场戏码，活脱脱得像极了彼年在东海龙宫的情形。音瑶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夜慕白用冰凉冷漠的眼神看自己，他问：“怎么回事？”他不相信她，他宁可去相信夜笙凉那些鬼把戏也不肯相信她。那一夜，是她的生辰。三万岁生辰。尤记得，龙宫的琼花树开得极好，绵延百里。然她却花了一个晚上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有来。夜慕白宁可相信夜笙凉，也不肯相信自己。就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即便是在东海龙宫最后的一面，音瑶仍旧想着夜慕白会站到她身边，护住她跟所有人说她音瑶是清白的，她音瑶并未偷这东海龙宫的夜明珠，而他想娶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她瑶姬仙子，并不是什么鲛人族的公主夜笙凉。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任由所有人指责她、污蔑她、谩骂她。他和夜笙凉身着大红嫁衣的恩爱模样，就像一把最利的刀刃，灼伤人的眼眸，也刺痛心口。还记得他当初温柔的模样，可是转瞬之间，这样温柔的他却已经消失不见。昔日，他那样温柔怜惜地照顾自己，他望着自己展眉一笑，恍若四月春景。昔日，他那样依依不舍地挽留自己，他说：“音瑶，不要走，好不好？”昔日，他那样小心翼翼、无比珍惜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就算再步步为营，也终归摆脱不了被卷入这些明争暗斗的命运。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爱情面前的女人，再聪明都会变笨。音瑶仰头望着天际暗沉的夜色，月光疏淡，寒风阵阵。不知道夜慕白和夜笙凉他们二人如今怎样了，历完五世的轮回情节，可否还记得起自己。忽觉身上一沉，音瑶侧头一看是一件金丝羽线披风，烟儿担忧地看着音瑶：“少夫人您跟烟儿进去吧。这里凉，没得冻坏了身子。那位柳妩从来就不是省心的主儿，却不想区区一个歌妓竟也敢爬到您头上来了。若不是当日少夫人好心，她怎的进得了这相府大门。”其实若用仙罩护体，根本不会觉得冷。音瑶将披风解了下来，递给烟儿：“我不冷，就是心里憋得慌，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你先进去吧。”这样安静的寒夜里一个人走走，其实更有可能勾起辛酸往事。忽然想起司命先前说这白梨鸢吹得一手好夜箫。对月吹箫倒别有一番滋味，音瑶忽来了兴致，转身问烟儿：“烟儿你进屋去将我的箫取出来，忽然来了兴致。”烟儿眼睛一闪，有些为难：“少夫人现在想吹夜箫？可这夜箫是当年太子他送给您的，在这丞相府里……”音瑶皱了皱眉，烟儿为难成这样子。但即便是靳风清送的，又怎样。他陌一宸可以三妻四妾、一拖二，自己吹个洞箫还不行了？遂打断了她的话，硬声道：“是太子送的又如何，去拿来。”烟儿看了两眼音瑶，应了声是便将夜箫取了来。上好的芦笙竹制成，竹制光滑，月色下莹然有柔光，拿在手里仍带着室内温暖的余温。虽是一单六孔箫，但音色柔和圆润，低音之处沉婉凄凉，高音之时悠扬清丽。白梨鸢也算得上多才多艺了，舞得一手好剑、吹得一手好箫，如此世间奇女子却被困在这样的一个牢笼，命运待她确实有些吝啬。一个人于天寒地冻的月夜里吹箫，风来瑟瑟，纵然箫声苍凉大气，依然掩饰不住心中的苦涩。忽觉身后一暖，一人轻轻从背后环住了自己的腰身。气息宁和，微微的吐息拂过自己耳畔，音瑶知道是谁，但还是不自觉地偏头避了避开：“你来做什么？”他将头埋进了她的肩窝，柔声道：“有些想你。”这样直白的情话，不想他却说的十分自在。原本于陌一宸和白梨鸢，情爱便像是枷锁，相互折磨相互束缚。但这一刻，音瑶却觉得陌一宸十分认真，他抱着自己，是一种完全依赖的姿态。身为习武之人，明白他现下对自己放松了一切的芥蒂，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音瑶叹息似地回他：“我们之间原本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个样子又是什么意思呢？”话毕，音瑶感觉到他将自己抱得更紧一些：“你从来都是有什么事都自己受着，就算再难受也不说出来，你晓不晓得，这个样子，我也会心疼。”诚然，他今夜这个形容，音瑶有些意外，但方才那句话就像一把最柔软的刷子，轻轻抚过心头脆弱的地方。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把自己如此悉心呵护地来疼爱和珍藏，到最后却是各自天涯。人世间，风月之情最是温存，但自古爱恨也最是凉薄。音瑶从他怀里挣了挣：“你先松手，好不好？”他环着自己的手仍未松下，却是答非所问：“曲子吹得很好听，我原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音瑶将夜箫收回袖中，皱了皱眉：“人各有所长，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如果样样事你都要晓得，做人不是太累了。”他轻轻笑了一声：“嗯，你说的是。冷不冷，我们进去吧。”不知怎的，他这样闻言软语，自己的心竟然一下子就软了，但想起白日里的事情，音瑶蓦地又生出一丝恼意。冷声道：“你怎么不去看看李姑娘，她的腿应该伤得不轻吧。”陌一宸抱着自己的手未松，口中淡淡道“无碍，不是骨折，只是轻度扭伤。”音瑶将脸别开去一些：“去柳姑娘那里吧，她远去江南多日，你们许久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不想陌一宸扬声一笑：“鸢儿，你这个样子可是醋了？”闻言，音瑶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他没有准备，音瑶一下子就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故作镇定地看他：“你想去谁那里就去谁那里，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既无心你陌府里那些勾心斗角，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这些无聊的勾当。你们怎么想都好，但若是无缘无故的污蔑我定然也不会承认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我要睡了。”“我信你。你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鸢儿。”一弯残月高悬，朦胧的月光映出他的模样。淡色的唇，沉声说出的一句话语却让音瑶沉寂多年的一颗心再次涌起波澜。三万年前的东海龙宫，夜幕白用那样冰冷淡漠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相信，他质疑。而三万年后，在这凡尘之境，伊川之城，这个原本与自己不会有任何牵扯的男子却这样认真地对自己说他相信。所有的防备统统被这一句话给击破，音瑶站在原地，手里的夜箫在月华里泛出清冷的光泽。夜风吹起她的裙裾，陌一宸慢慢走近她，将她抱在怀里：“先进去好不好，嗯？”单音节的一个“嗯”，语调微微上扬，尾音被拖得长长的，像旖旎的春风吹进心田，那般温柔，那般蛊惑人心。音瑶抬头看身边的一张俊颜，终于开口问他：“陌一宸，你为什么相信我？”他低头笑了一声，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因为是你，所以相信。”音瑶鼻尖有些微酸，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含了一个笑望向他一双好看的眉眼。可惜自己不是白梨鸢，如果是，现在他们会不会像世间所有的恋人一般相视而笑，默然相拥。但无论如何，在这凡尘之世里，这个陌生人给了自己如此温暖的一个支撑，最后的一个依靠，是自己的幸运。音瑶低下头，伸出双手轻轻抱了抱他：“谢谢你，陌一宸。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陌一宸轻轻拥着音瑶，单手顺着她的一头乌发：“你还有我。你不是一个人。记住了吗？”音瑶靠在他怀里，这样的感觉那么安心，萦绕在鼻尖竟有淡淡的凤凰木香。是错觉吗？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穿越亘古的时光，心头有一种似万千藤树蔓延的错觉，这一刻只想静静靠在他的怀里，好像这样子就算天地崩塌也还有个他为自己顶着。陌一宸携了音瑶回屋，一盏烛灯微摇，音瑶有些局促地坐在桌案旁，看了看陌一宸。陌一宸从容地回视着她。音瑶倒了一杯茶，猛地灌了两口下去，擦了擦嘴，将情绪酝酿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刚才谢谢你。”陌一宸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笑非笑看她:“不谢。”抿了一口，又道：“还不累吗，不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