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二月之初,枭凰都要率领族人前往东海之滨拜祭先祖。此时自会阴山到东海,一路天际群鸟飞过,浩浩荡荡遮蔽天日,却不吵闹。待到东海,枭凰立在最前,祭出先祖戏海光影图浮于海滨天际,供族人跪拜。
今日风和,海边细浪稀疏,枭凰将光影图展开,图上少女天真烂漫,着翠羽衣饰踏浪戏水,与枭凰容貌七分相似。然而海边的黑衣女子眸光深沉,同族人一样抬头仰望,神情极为恭敬。
枭凰最先跪下,双手捏诀,抬首道:“先祖丧命东海,枭凰至今未能完成先祖遗志平海,今日率族人子弟祭拜先祖,望先祖恕子弟无能之为。”
已修成人形的鸟灵随枭凰叩首于光影图前,修炼未成的鸷鸟则成群盘踞于半空,上下而飞,以示诚心。
海浪突来,扑向空中光图影,枭凰施法将浪头拍开,其余鸟灵上前将光影图夺回,方才保住族中宝物。然而此刻东海之上,赫然站着个锦衣金冠的青年,姿态傲慢,身后跟着几只虾兵蟹将,显然是东海守神。
“我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原来只是一群会叽叽喳喳乱叫的贼鸟。”青年笑声恣意道。
“何人扰我祭拜先祖?”枭凰怒斥道。
“大胆妖女,见我东海世子还不下跪。”青年身后的虾兵道。
“荀煜?”枭凰冷笑一声,道,“荀匡老贼藏身东海不敢见人,如今却让他儿子出来耀武扬威,连他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
荀煜见枭凰对自家父亲不敬,这便火冒三丈,再不同这鸟灵废话,挥袖之间东海上海浪翻涌,一记扑天大浪打向鸷鸟群。
人群化作鸷鸟群四散,唯有枭凰飞身而起,口诵法诀,将巨浪从中劈开,浮身于空中,周身戾气已现。
荀煜见枭凰并非只有口舌之能,便不大意,只是心中实难咽枭凰这嚣张气焰,遂不顾旁人劝阻,跟枭凰在东海之上斗起法来,一时间巨浪翻滚,天际群鸟惊鸣叫,再不复方才平静。
枭凰虽不擅水,却也不惧荀煜占据优势,双方交手少不得分出高下,此时她不占先机,却渐渐将这东海之主引上天去,暗中转化形势。
荀煜从来自恃过高,见枭凰落了下风要逃便以为可将这不知好歹的鸟灵收服,一路追去。哪只上了天后不再有浩浩海水作为利器,他当即失了先机,这便要走,却不想鸷鸟飞来,结群成网,将他围困其中,竟找不到出路。
枭凰站在空中冷眼旁观,看鸷鸟群越聚越拢,鸟声乱鸣中,间或有荀煜失措的呼救声。她出手一挥,一条长绳横空飞出,蹿进鸟群中,待鸟群散开,那之前还气势凌人的东海世子已被捆缚手足,一派狼狈之相。
“你这妖女胆敢如此对我,待我脱困,毕将你除尽鸟羽,弃置东海海底。”荀煜咒骂道。
枭凰当即上前朝荀煜一掴,这一掌极其用力,登时就将荀煜嘴角扇出血来。看着青年受辱,她却还不满意,反手又是一掌,道:“我嫌你东海水脏,你就随我回会阴山受几日干吧。”
“快将我们世子放了!”海面上,虾兵蟹将嚷嚷道。
枭凰不曾将这些小卒放在眼里,只是出手一指,鸷鸟群便俯冲向海面要去啄那蟹虾之流。
但见那黑压压的鸟群疾冲过来,气势凌厉,小虾小蟹吓得落荒而逃,这就钻回东海之中不敢冒头。
荀煜气得连声大骂,又见一旁枭凰笑意轻蔑,他心中暗恨倒也不再出声。
见得如此情景,枭凰心情才算稍有好转,眼看祭拜之事被荀煜破坏,她遂让族人压着荀煜回了会阴山,再等那东海海神荀匡作出反应。
待回到会阴山,枭凰便命人将荀煜关入密室,方才坐下便有族人跑来跪在她跟前。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枭凰原本因祭拜之事被扰而极不愉快,又见有人冒失冲撞,便语气甚重。
“我与穗竹正在巡山,那哮天犬忽然到来,说他追捕的什么灵兽躲来了咱们山里,借口就要动手,穗竹气不过便跟他打了起来,这会受了伤被哮天犬擒住。”堂下族人道。
枭凰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哮天犬上门滋事更压不住心头火气,这便飞身离开大堂,直向外冲去,最后果真在半山腰瞧见哮天犬手中抓着一只黑羽鸟儿。
见枭凰亲临,哮天犬只道自己得了逞,提起手中黑鸟道:“我看这鸟挺肥,烤来吃了应当不错。”
枭凰见那黑鸟在哮天犬手中苦苦挣扎却脱不了身,哀叫连连牵动她心,怒道:“将你这条疯狗剥皮烤了才是正好。”
哮天犬原本就是来寻枭凰的不痛快,如今见对方动了手,他更来了劲儿,将手中黑鸟甩开便上前应战。
枭凰极怒自然出手不留情,招招狠辣,似要将哮天犬当场击毙一般。而那天界神将原本以为枭凰尽力,这场架着实痛快,然而几个回合下来见枭凰越战越勇,情势脱离自己预料,这便借机退开。
“纵我上回以你那小情郎赢了你半成,你也不用招招狠到要我性命吧。”哮天犬质问道。
枭凰目光森森,冷冷道:“你来惹我,下场就由我定。”
“那我干脆将你捉拿回去,治你个阻碍公务治罪。”哮天犬龇牙,提枪再上。
会阴山中风驰电掣,一派激荡,枭凰与哮天犬你来我往,当真打得难分难解,天际更有鸟鸣长吟,声声凄厉。
哮天犬不知这上古灵鸟后裔竟有如此威力,打到最后自己居然败下阵来,丢盔卸甲不说,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就在枭凰一爪之间。
“你这狗命再不值钱,今日倒也可以泄我半腔愤懑。”一语言毕,枭凰便收紧扣住哮天犬脖颈的五指。
“枭凰住手。”喝止声传来,一只灰鸟盘旋而下,最后化作一位清秀少年,不是仓灰是谁。
“此事与你无关。”枭凰道。
仓灰见枭凰要下狠手便立刻施法阻止。枭凰见状就要抵挡,哪知那哮天犬当即化出原形,狠咬枭凰一口遂逃去山中密林,不见了踪迹。
仓灰见此情景立刻上前意欲查看枭凰伤势,哪知这女子一反常态将他推开就独自往山上走。
哮天犬虽然逃得匆忙,这一口却硬生生咬下了枭凰小臂上一块血肉,如今伤口处依稀可见骨,枭凰却强忍着不吭一声,也不用法术为自己医治。
仓灰跟在枭凰后头走了一路,渐渐才发觉经过的草叶上有新鲜的血迹,他便知是枭凰留下的,立即上去将黑衣女子拦下,瞧见枭凰半臂是血。
仓灰待要施法救治,枭凰又将少年推开,只是这回仓灰拉她拉得紧,二人纠缠片刻,她便不说话了,只是手臂上的伤疼得厉害。
“你要治就快治,不治我就走了。”枭凰故意别过脸去嗔道。
仓灰一手抬起枭凰手臂,一手舒张在枭凰小臂上轻柔摆动,只见一阵柔和光线在仓灰掌下散开,闪闪烁烁,倾而消失。
枭凰觉得小臂已不疼痛,再掀开衣袖,伤口处已长出了新肉,并无疤痕。她偷偷去瞄跟前的少年,见仓灰正蹙眉看着自己,她撇撇嘴,继续向山上走去。
仓灰沉默着跟在枭凰身边,低头总像在深思什么,眼角里枭凰的身影走得慢,他便也放缓了脚步,总是这样并肩走着,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原本今日我带着族人去东海祭祖。”枭凰忽然开口,情绪已经平复许多,看着会阴山头终年不去的阴云,道,“谁知荀煜忽然出现把事都搅了。”
仓灰神色凝重,却并不说话。
“我没当场将他扒皮抽筋已经仁慈,现今他就在山上密的室里。”枭凰直视仓灰,见到少年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她淡然依旧,道,“你是不是要我放了他?”
仓灰细想之后郑重点头。
枭凰亦沉眉静目,迎着仓灰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不给我先祖下跪认错,我是不会放人的。”
“纵使他这样做了,你也不会放人。”仓灰道。
被揭穿了心事,枭凰故作沉默。
“你带荀煜回来,是为了解一时之气,但你可曾想过,劫持东海世子,荀匡如果直接告去上仙界,会是怎样光景?”仓灰劝道。
“我不怕。”枭凰斩钉截铁道。
“连累到你的族人呢?”少年站在枭凰面前,看着她稍有动容的神色,柔声道,“你先祖之死是东海过失,但是过去这些年,你和你的族人心怀怨恨到底也繁衍至今,不要一时冲动,作出错事来。”
“就算先祖之死已是往事,但今日荀煜扰我祭祖大典,态度张狂傲慢,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去?”枭凰正因认同仓灰所言却依旧自身不甘而显得几分激动。
“一时之气不可为。”仓灰亦不知再如何劝说,枭凰往日多听他言,若真固执起来,他也是劝不动拦不住的。
“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你若没有其他要说的,就回酆都去吧。”枭凰道。
“都快到了山顶了,我送你回去再走。”仓灰负手而行,未出两步见枭凰没有跟上来遂转过身看着还站在原处的黑衣女子,道,“去腐生肌之术到底不过障眼法,还是回去了上药治疗要紧。”
总是听不得这少年几句温言软语,纵使语调平平,也能教枭凰放下心中不快,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后,再走去他身旁。
眼见枭凰上前,仓灰便又向山上走去,只是不料这女子又扯住了自己的袖管,他会意,伸过手拉起枭凰,这才见女子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仓灰心中暗叹一声,他总是不忍心见枭凰闷闷不乐,这就又握紧了牵着枭凰的手,二人一道回去了。
且说那哮天犬仓皇逃回了上仙界,一身狼狈模样只想着速速回到住处,收拾衣冠免得教人看见了丢了颜面,却不想还是意外与人不期而遇,迎面撞了个正着。
“何人如此大胆,冲撞我家主上。”八字胡的佝偻老人扶住身旁须发皆白的另一位老者朝哮天犬斥道。
“我还没问哪个不长眼的!”哮天犬在枭凰处惹了一身晦气正不痛快,听见那人质问便觉得太过刻薄,这便要反唇相讥,只是抬头瞧见被扶住的老者,甚是眼生,便问道,“哪来的散仙私闯上仙界,不知道是坏了规矩的吗?”
“我家主上乃东海海神,今日有要事登天,你又是哪家的散仙?”八字胡老人不曾好气道。
“哮天犬不得无礼。”二郎神恰好赶至,同哮天犬严厉道。
见家主到来,哮天犬即刻现出原形,温顺地站在二郎神脚边,呜呜低叫了两声,权当讨饶。
荀匡见是二郎神即刻恭敬道:“老夫有冤情要上上仙界申诉,还望二郎真君相助。”
“东海海神亲自上天,二郎神必不推辞,随我去见天帝吧。”二郎神这便在前引路。
但见天帝,荀匡即下跪叩首,老泪纵横道:“老夫恳请天帝为我儿做主。”
“卿家有话直说无妨。”天帝端坐大殿之上道。
荀匡又一叩首,道:“我儿荀煜今日于东海巡查,恰遇鸷鸟在海滨祭祖。鸷鸟一族为上古灵鸟后裔,因其先祖意外死于东海而怨念至今,时常在东海寻衅滋事。我儿今日见群鸟飞来,那枭凰更加无礼,便要将其驱散,谁知那枭凰竟将我儿擒了去。”
“天帝仁慈,念其乃上古神族,便任鸷鸟一族自由,跳脱于三界之外,可他们不知感恩,现今愈发猖狂无度,今日是我儿荀煜,明日不知又是哪位仙友遭其毒手。老夫恳请天帝严惩鸷鸟,还我东海平静。”
大殿之外忽然传来犬吠之声,正是哮天犬所为。天帝命人将其传召进殿,如今那神犬已化作人形,一进大殿便跪在荀匡身旁,道:“哮天犬失礼,请天帝责罚。”
“不是有要事你不至于如此,且说罢。”天帝道。
“方才小犬听东海海神提及枭凰,小犬亦与此女有过几次交手,如今到天帝面前只想恳请天帝切莫再念其先祖身份而对其宽容。”哮天犬满脸恳切道。
“此话怎讲?”天帝问道。
“枭凰乃如今鸷鸟首领,高傲自负。当初天地巨动出自会阴山,家主二郎真君奉命前往查看,枭凰却执意阻拦,后因那巨动并未招引祸端,不了了之,也就无人问及枭凰罪过。”
“某日小犬见枭凰率鸷鸟在渤海之上出现,鸷鸟生性放/荡,好生事端,小犬担心出事便随在后头,哪知那枭凰见了小犬就要出手。小犬一时情急,与之交手,最后惊动了渤海海神。海神好言相劝,枭凰却出言不逊,天帝若不信,可召渤海海神前来对质。”哮天犬面带愧色,道,“小犬一时冲动,幸而渤海海神及时劝导,才未酿出大祸。”
“上次雪兽为祸人界,小犬本在全力追捕,谁知又遇枭凰。因素往过节,枭凰见到小犬便大打出手,小犬当时公务在身不敢耽搁,但枭凰穷追不舍,最后致使一夜之间三洲五道十六城突降暴雪,祸及民生。当时因清微上仙及时将雪兽捉拿,其中曲折小犬便未道明。天帝若有疑问,可以传召酆都主事烨泷,上元节当晚,雪兽逃脱之时,烨泷也曾在场。”
荀匡本就苦于拿鸷鸟无计可施,如今见哮天犬一番陈词,便决定推波助澜,道:“天帝明鉴,请严惩枭凰,还天道公正严明。”
大殿上荀匡与哮天犬一唱一和将那枭凰说得目无法纪、刁钻自大,天帝闻言自然大怒,这就命二郎神下界捉拿枭凰,以正视听。
哮天犬想起方才在会阴山为枭凰掣肘,如今三言两语就可连本带利讨回,自然喜不自胜,只是碍于有旁人在场才收敛克制,这便想着待擒住枭凰之后要如何从那女子身上将不痛快讨回来了。
如此一来,不消多时,会阴山天际便集结数百天兵,以二郎神为首,要将枭凰带回上仙界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