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动天际薄云,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四野幽暗,使得龄安不得不暂且停下前行的脚步。
少年正一人行走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这里离最近的乌林城尚有一段距离。虽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夜间却仍有些微凉意,加之野风吹来,拂过面庞,自后领钻进了中衣里,让本就衣衫单薄的龄安不由缩了缩脖子,暗叹自己不该单独行动。
正在龄安后悔之际,空中浮云又被吹开,月光照来,恰好照在前头那一条水流缓慢的河面上。虽然月色并不明朗,却比方才能视物一些,龄安发现那原本泛着细碎波纹的水面上竟有了奇怪的动静。
以往并不是没有听过山间鬼怪夜里出没的故事,龄安纵使当时说得多大无畏,却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加之现今山岗寂静荒凉,他不免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凶猛精怪,这就立刻躲去了一旁的杂草从里。
那河道本处下游,水势已近平缓,此刻因为晚风吹拂而涟漪不断,原本水面映着朦胧月光也还算清净幽谧,谁曾想那水中居然钻出个白影来,不知是人是鬼。
夜月幽幽,清河流水,周围悄寂无声,偏就冒出这仿佛水鬼的身影,一身白衣早被河水浸湿,身上还缠着河里的水草,整张脸都被黑发遮着,正动作缓慢地爬向岸上,活脱脱就是书里说的水鬼的样子。
龄安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他却还知道在情况未明之前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一直安静地躲在草丛里,看着那半人半鬼的白影彻底从河里爬出来,再鬼鬼祟祟地跑开。许是那白影逃跑的样子怪异得有些可笑,龄安多看了两眼竟完全忘记了方才还在心中盘桓的慌张和害怕。他料想深更半夜在这荒山野地居然会有这样行踪诡异之人出现,必定会有隐情,稍作思量之后,凭借着一颗好奇之心,他决定立即跟上去一探究竟。
那白影从河里上岸后很快就逃入了一边可以隐藏踪迹的树丛里,龄安虽然没来得及追上他,却能从他一路留下的水渍痕迹跟过去。
龄安跟着地上的水迹一路追踪,时刻提防着自己被那人发现,特意弓着身子也放轻了脚步进入那一处树丛中,殊不知自己这样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正和那白影一样十分鬼祟。
龄安正小心翼翼地跟随痕迹前往那白影躲藏之处,冷不防后背突然被硬物打了一记,从脊梁散开的疼痛让他立刻有了晕眩之感,但他未免引起前头的白影注意,硬是咬着牙忍了这股剧痛。
还未等龄安定睛去看究竟是谁偷袭,后背就又遭袭击,他保持着神智清明立刻逃开,整个人扑向前头的一棵大树,躲在树干后头作为暂时的掩护,借以判断偷袭者的准确位置。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龄安一面暗叹自己太过大意,他却也庆幸偷袭之人力气不算大,否则那两下袭击就不可能让他还有逃跑的机会,而他之所以疼得这样厉害,只因为那硬物恰好打在脊梁骨上。
龄安见那人举着一根粗壮的木棍又朝自己挥来,他即刻躲开并迅速绕去那人身后,趁那人还没反应再将他向前一推。
那人本就没多少力气的样子,被龄安一推就失去了重心,整个人跌去了地上,随即发出一声低呼。
“是个姑娘!”龄安吃惊于自己听见的女声,片刻意外之后,他见那人倒在地上一直都没再起来,于是慢慢走近过去,借着月光又仔细将那道身影打量了一番,确定那正是女子身形。
“你有没有事?”龄安虽然有愧于对个姑娘出手,却因为此时情况特殊而没有即刻上前搀扶,仍旧保持着警惕站在原地,时刻关注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
刚才那一跤摔得出乎意料,明镜根本全无防备,她如今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掌已经蹭破了皮,几处关节也受了冲撞而有些疼,又听见龄安询问,话语见的好意让她觉得自己刚才也许冲动打错了人。
龄安不知明镜此时的想法,只见她一动不动,以为这一跤摔得严重了,他对此的愧疚登时浓重不少,想要上去将明镜扶起来,却到底还是难以放下心头那一点防备,毕竟他自小受到的训导里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条。
明镜觉得哪怕自己打错了人,但龄安推了这一下也确实让她受了伤,所以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低泣地慢慢坐起身,手里的那根木棍却暗中抓得紧紧的。
龄安见明镜坐起身,那哭声也比方才的低呼清楚许多,就更确定了眼前是个姑娘,他立刻致歉道:“实在抱歉,天光太暗,我没看清,真的不是有意要推你的。”
明镜抬头去看,因为龄安此时背光站着,她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却能瞧见月下少年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竟让她有一刻的惊喜在心头掠过。
此时月光轻柔,恰好照在明镜抬起的面容上,龄安只见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黛眉秋水却已经明艳俏丽,她此时散着一头长发,穿的却是一件僧衣,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不和年纪的老成,却还是不免为在这荒山间意外邂逅的少女而有刹那莫名的心旌摇曳。
高地错落的视线交汇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怪异的声响,龄安这才想起自己跟踪的那个白影,这就丢下明镜循声追去。
明镜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过去一看究竟,然而等她小跑着追到龄安身边时,只见那少年正孤身站在一处草丛边。她上前去看,却被地上湿漉漉的白衣和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得立刻躲去龄安身后:“什么东西?”
龄安蹙眉看着被丢弃的白衣和假发沉声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明镜抓着龄安的衣角等了一会儿才再一次探出头去,地上的一黑一白的两件东西虽都是死物,但在此时此地出现总是让她不甚心安,她不由抓紧了龄安,却又觉得不妥,抬头时只见龄安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轩眉星目虽还有些稚气,却因为此时笑容而显得格外亲善,明镜被他温柔的眼波吸引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不自知自己也在龄安的笑容里跟着笑了出来,如是吹过一阵和煦春风,吹得心上百花盛开。
追踪的目标不见了,如今又是夜深时分,龄安和明镜决定暂且在野外露宿一晚。
篝火荧荧,龄安再次将目光凝睇在明镜身上,她此刻正低头沉思,视线落在跳动的火焰上,手中把玩着长发发梢,虽然穿着僧衣却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样子,但那套僧衣与她而言极其合身,并不像是他人之物。
大约是苦思多时都没有想到答案,明镜有些失落,转头时发现龄安正看着自己。他并不是第一个对这身装扮产生疑惑之人,而她也已经习惯了周遭人这样的目光,所以坦然回应道:“我跟着师父修佛,但我不是出家人。”
“俗家弟子?”
明镜摇头:“只是因为从小就只有师父抚养我,她是方外人,我就跟着她修佛而已。你呢?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随便走走。”龄安回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
明镜已经猜到龄安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她并不想点穿。想来三千世界,众生芸芸,偶然相遇也算是缘分,想得太多、问地太多反而让这个缘字失去了自身美妙,她便暂时放下对龄安身份的询问,转而回答龄安的问题:“我师父去了徽京,我要去找她。可是路上遇见了山匪,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龄安对明镜的遭遇颇为同情,又想她居然也是要去徽京便有些兴奋:“正好,我也要去徽京。”
“哦。”明镜不咸不淡地回应,随后就转过头继续去看正在燃烧的篝火。
明镜忽冷忽热的态度让龄安莫名其妙,他看着再度沉静的少女,她的眸光中总像是有思绪翻飞,仿佛在计划着什么。他过去见过不少跟明镜年纪相仿的姑娘,从没有一个如她这样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
“从这里去徽京,乌林是必经之地。”龄安试探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明镜敷衍地回答。
龄安自小就被人追捧,虽然本性并不虚荣,却也受不住旁人对自己的冷落,眼见明镜对他爱理不理,他便有些不是滋味,就更想引起那少女的注意,便问道:“你在想什么?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明镜再次将目光定格在龄安身上,她似在探寻什么,将龄安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看得龄安好不自在。
“你身上有钱么?”
“什么?”龄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钱都被那些山匪抢去了,现在身无分文,我还得去徽京找师父,我刚刚就是在想怎样最快最安全到徽京找到我师父。”
龄安恍然大悟,以为这并不是难事,笑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徽京,保证帮你找到师父,如何?”
明镜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却觉得好笑,然而少年认真的模样却格外真诚,所以哪怕只是装个样子,她都已经为之动容,不由露出笑容,却不作答。
龄安以为明镜不信自己所言,立刻不甘心地坐去明镜身边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如果骗你,就窝囊一世,终身不得志。”
明镜忍俊不禁:“你这算哪门子许诺,你窝囊一生,辛苦的还不是你的父母家人?”
一旦提及家族血缘,龄安立即敛容。
明镜看出他忧心已起,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安慰道:“我信你就是,你别这样。”
龄安摇头:“原本就与你无关。”
明镜见龄安仍旧愁眉不展,遂想换个话题转换气氛:“你既然说要帮我,咱们就是朋友了,我叫明镜,你呢?”
“我……”龄安欲言又止,看着明镜明眸闪亮,他却还是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我叫秦知。”
如此红尘相逢也算因缘巧合,明镜对龄安的隐瞒毫不知情,只在少年温润如玉的眉眼间感叹俗事奇妙。
两人就此继续交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过往。
龄安知道了明镜被尼姑慧空收养,从小在庵堂长大,之前生活在别处。因为慧空前去徽京日久,明镜甚为想念,所以她才决定前往寻找,却不知是因为庵堂里那些人看不惯明镜颇受庵主喜欢才将她赶了出来。
明镜以为龄安随同家人外出踏青游玩却突发奇想所以才一个人溜了出来,又听他说起方才在河边瞧见的那个白影便以为惊奇,两人都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出于好奇,便相约了明日天亮就一同进入乌林,或许还会有所斩获。
如此等到翌日晨光展露,龄安与明镜一起进了乌林城。才入城不多时,他们就被街边茶寮里正在交谈的茶客吸引了注意。
“你听说了么?昨晚上孙家出事了。”
“你是说孙家老爷半夜突发发疯似的跳了河?”
“可不是!就跟中了邪似的,半夜三经从家里跑出去就跳了迈泉河,尸体都还没捞着呢。”
茶客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夜发生的离奇事件,龄安和明镜在旁听着不由起了疑心,两人互换了眼色之后,龄安上前询问道:“敢问两位口中所说的迈泉河是否就是城南的那条河?”
茶客乍见这陌生少年突然插口进来都有些奇怪,却还是点了头。
“那孙家老爷投河时,是否散乱披发,只穿着中衣?”龄安追问道。
两个茶客面面相觑皆摇头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到底没亲眼看见。你要是想知道,这条街走到底就是孙家,你去问他们家的人更清楚些。”
龄安谢过之后坐回明镜身边。
明镜看他沉思不语便问道:“你想调查这件事?”
见龄安神情为难,明镜笑道:“虽然人命官司应该是官府的公务,不过我从来都相信高手在民间,不然咱们试试?”
龄安不想明镜居然会认同自己的想法,十分惊喜道:“你说真的?”
明镜学起方才龄安的模样道:“哪怕我不想答应,可一路去徽京的钱财用度都在你手里呢。我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心知明镜是在拿自己打趣,龄安释然道:“既然要跟着我,现在就先吃饱喝足,稍后我们过去孙宅看看。”
明镜只朝龄安俏皮一笑,眉间眼底尽是悉听尊便的神情,这令龄安颇为欣喜,对这少女的好感自然也就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