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秦知莫名其妙地负气离去之后,明镜便连着好几日都未在见过那少年踏足别院,她虽然心中困惑却也不曾向旁人提起,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有一日发现家奴开始翻修她居住的小楼前的院子。
明镜询问之后才知道是秦知让他们动手的,说是要在院子里种植紫藤。对于这件事,她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再有其他想法,因为无法见到秦知,她又在秦府为客,便只好任由那些家奴进进出出地忙碌,最终将整个院子改造一新。
明镜确实喜欢紫藤,但更是因为与之有关的记忆对她而言十分美好,她才将那份喜欢寄托在那些植物上。这种心思,秦知不懂,明镜也不想告诉他,毕竟与他无关。
院子新貌终于全部完成的那一日,明镜站在紫藤架下,看着那些垂荡在暮春夕阳中的藤蔓,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搅动了某一处的记忆,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事关龄安的美好。
秦知看着明镜渗透着满满笑意的眉山目水,虽然那一头垂腰青丝被收在僧帽中,却也逃不过这俗世红尘中无限温柔的夕阳浸染,她便如寻常姑娘一般,不似方外修行之人。
此情此景不禁令秦知想起皇宫中的龄安,那少年储君在难得的小憩中也时常会有如明镜这样的神情,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不自知地流露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欣喜笑容。
秦知回神时才发现明镜正站在花架下望着自己,他有片刻的张皇,深怕自己上次的失态会令明镜至今不悦,虽然那少女的此时的目光并没有任何与他生气的样子。但虽然担心,秦知还是提步上前,最终走去了明镜跟前,低头看着自己已思念多日的少女。
“喜欢这些紫藤么?”秦知问道。
秦知今日的表现总让明镜觉得有些陌生,虽然他依旧谦谦温柔,却到底跟过去有了差别。这样的发现让明镜的内心惴惴不安,她隐约感到秦知有话要和自己说,那或许是会打破彼此以往关系的话语,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明镜垂眼,暗暗拽住衣角。
明镜在试图寻找到让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秦知也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虽然那一天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却是他心底最原始的情感表现,一直以来对明镜的感情压抑最终没能逃过因为龄安而带来的刺激,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话不得不说,哪怕可能令他和明镜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
“明镜。”明镜神情间的闪烁是秦知一直犹豫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明镜不同于过去的坦然,让他有了更多对彼此关系的猜测,虽然害怕却也有些欣慰,至少明镜自己也已经有了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新想法。
明镜在听见秦知这一声低唤之后更加紧张,她用力地拽着衣角,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以便能够清楚地听完秦知接下去将要讲的话。
夕阳余晖斜照进紫藤花架,也照在明镜半边脸上,秦知凝睇着明镜此刻依旧低垂的眉眼,看她显得心绪不宁的样子,想要伸手去安抚她不再平静的心情,却还是因为不能确定结果而就此放弃。
“我……”明镜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她并不敢抬头去回应秦知的注视,视线在紫藤被投去地面的影子上来回游移。
秦知正想继续说话,却又见奴此时前来禀报说广陵郡王府有人登门要见秦知。
秦知心中困惑丛生,也对来人此刻的出现而略有不耐,但对方毕竟与郡王府有关,他不得不见,这便与明镜道:“我很快回来。”
不等明镜作答,秦知便匆匆离去。明镜看着那少年再一次快步离开的背影,却不由舒了口气,但眼前这满架的紫藤又令她心情复杂起来,可一旦想起秦知走时颇为忧忡的神色,她又不禁担心起那所谓的广陵郡王府是否会对秦知不利。
就在明镜暗中关心事态发展的同时,秦知也在思考来人的用意,但就算他随后跟着来人到了一处水榭前,他都猜不出这位与自己素无交集的郡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知在家奴引领下步入水榭,由此听见了乐音,唱的正是《越人歌》。
将秦知引至垂帘下,家奴却并未立即进去通报,而是等整支曲子都唱完了才入内通禀,显然是要秦知听完。
秦知此时才猜到沈君翘今日相邀之意,但这一切未免匪夷所思,再者他一心牵在明镜身上,更不想去探究沈君翘究竟是不是有他所猜测的意思,当下只觉得心中一阵烦乱,便不由蹙眉。
沈君翘禀退了所有人才将秦知请入内,她见秦知满腹心事的模样便道:“秦大人如果真有要务处理,不用顾及我的身份。”
秦知注意到就在沈君翘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锦囊,看似随意地摆在几上,却十分惹眼,显然是沈君翘有意让他看见的。
秦知上前见礼道:“下官见过郡主。”
沈君翘只要见到秦知便觉得欢喜,并不管这人是喜是愁,她兀自笑道:“今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
虽然秦知并数不出自己何时与沈君翘见过三面,但既然沈君翘这样说了,他也不想反驳,默应便是。
沈君翘对秦知的默认不以为意,她只是就此站起身慢慢走近那自从进了门就几乎不曾抬头的男子,嘴角噙着笑意道:“刚才的歌,秦大人可听见了?”
秦知眉头又皱紧了一些,仍旧垂首道:“下官听见了。”
沈君翘没有就此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看着茶几上那只锦囊。
秦知见状也将视线投去那处,再看看沈君翘,见那少女示意自己去拿,他虽并不愿却还是上前。拿起锦囊后,他又犹豫了片刻,最后打开去看,竟见里头放着一束头发,他立即双手奉回锦囊道:“郡主美意,下官不敢领受。”
“你是觉得我太唐突了?”
“郡主人中龙凤,下官自知不济,故不敢高攀。”
“如果你当真不行,我还会给你这个么?”
秦知只将那只锦囊又举高了一些道:“郡主错爱,下官惭愧。”
“因为那个叫明镜的姑娘?”
一旦提及明镜,秦知内心便是一片惨淡光景,他见沈君翘迟迟不肯收回锦囊,便将东西放去桌上,即刻告辞。
“秦知。”沈君翘唤住那意欲逃走的身影,抢步去他面前,对他的拒绝不怯不怒,神情却格外郑重,“我自那日在长宁街见了你,便喜欢你了,若问我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一切都刚好那么巧。”
“虽然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叫明镜的姑娘格外关注,但我对你的爱慕之意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压制,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沈君翘拿起那只锦囊,“这束头发便是我对你的诚意,你如今不受,我也不会有怨言,等着你就是了,咱们来日方长。”
秦知此时颇为心烦,虽知有负沈君翘一番情义,却也只能如此,当下便告辞离去,步履匆匆,丝毫没有理会那一直站在原处目送自己离开的少女。
秦知无暇去想沈君翘如何看待自己今日的行为,他只是因为沈君翘的言辞而有了一些思考,也沈君翘不顾自己郡主的身份对自己坦诚爱意,相比之下,他对明镜始终畏首畏尾的感情便显得太过扭捏。
沈君翘的开门见山令秦知本就混乱的心思更加难以安宁,由人及己,他不免重新考虑如果自己向明镜说明/心意的后果。如此瞻前顾后的心态,让秦知忍不住自嘲。
再临别院时,秦知才知明镜正和慧空说话,他便没去打扰,也恰好秦以望寻他,他即刻前去相见。
待从书房出来,秦知才知时辰已晚,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又去了后院,站在了那一架的紫藤前,也站在了明镜居住的小楼外。
楼上已亮起了灯,床/上也映着明镜的影子,秦知站在夜色中抬首看着那道剪影,脑海中回想着日暮时分发生在这座小院里的一切,就此暗暗叹息一声。
明镜知道秦知就在楼下,她却不敢推窗去看。今日秦知前去赴约后,她就去找了慧空,虽然没有直白地将一切全部告知,却也将内心有关秦知的纠结与困惑向慧空倾诉。
慧空只是将明镜的僧帽摘下,看着她那一头如瀑青丝微笑,再将她抱在怀中,一字未言。
明镜此时才明白所谓的三千烦恼丝究竟是什么,一旦想起秦知不知何时起对自己有了异样的感受,她便气自己迟钝得全然不觉,否则她不会再跟秦知有深入的接触,也就可以及早避免事态的难以控制。可如果要她就此将这一头长发剪了,她又确实不舍得,也就是今时今日,她才明白那个叫龄安的少年对自己的意义,然而这样的后知后觉也让她心中苦涩。
直到秦知离去,明镜才将窗户打开,月色照在她已经收好的那套文房四宝上,她也只能再度感叹自己在这方面的迟通情理。
明镜因为秦知而愁绪万千之时,龄安却在今上病榻前聆听垂讯。因为近来有几件公务他办得不够令人满意,所以即便如今已经到了歇息的时候,他却还要跪在今上面前自省听训。
闻说看着那始终低眉垂眼的少年,想着他已经这样跪了一个多事,难免有些心疼,但听了今上之前对他的问责,这样的惩罚似乎并不过分。
大殿在经历了许久的沉寂之后,终于因为今上的示意而有了声响。闻说将今上扶起,龄安随后叩首道:“陛下保重龙体。”
虽然病容尤甚,今上却似全然不在意一般,冷冷问龄安道:“有何心事能让你失了分寸?”
龄安垂在身侧的双手就此握紧,他并不敢也不想回应今上冰冷的目光,只将头埋得更低一些,回道:“陛下息怒。”
今上冷锐锋芒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少年储君的身上,周围的一切又因此而安静下来,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龄安终于得到了今上的命令,他即刻起身谢恩,却因为跪得太久,这起身的动作又太快,他一时没有把握住重心,再一次跪去了地上。
榻上的一国之君始终沉默无声,看着龄安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他仍未将视线从那扇门上收回,问身边的女侍卫道:“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自从他来到徽京就一直在你的督导下学习,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刻是松懈的,弦绷紧了尚且会断,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不停学习,辛苦了十几年的孩子?”
“你觉得他所经历的这些已经称得上辛苦?”
闻说苦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你一样,他也不需要受那些苦,不是么?”
“既然是我挑选的人,就应该达到我的要求。”
“你别忘了当初你选择的那个人最后落的什么下场。”想起往事,闻说不禁暗叹,听见今上清咳,她立即将他扶去床/上,“龄安不是你。”
今上薄责道:“你的心软只会成为他将来的阻碍。”
“我知道我没办法说服你,你也从来不屑于听旁人的话。这次罚也罚过了,且看他之后的表现吧。”闻说见今上一直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等她主动交代,她知跳不过,便就此回道,“他心里有一个人……”
今上打断道,“当年他在乌林遇见的那个姑娘?”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闻说为今上掖了掖被角,“但我敢保证那个姑娘一定不是影响他失误的原因。他毕竟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知道这三年我为什么将他逼得这么紧?”
今上对所有情况的了然于心却从不提及让闻说不得不感叹他对全局操控的冷静与沉着,却也因此才感受到他对龄安所寄予的希望居然这样大,此时此刻,她才了解这些年今上对龄安突然施压的原因——正是因为知道被扰乱了心境之后的纠结,所以今上才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阻断可能发生在龄安身上的这种情况。可闻说对此只觉无奈,因为就算是如今上这样早年冷情冷心之人都难以独善其身,更何况是龄安?那本就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少年,闻说尤记得当初还是稚稚幼童时,龄安柔软温顺的模样。
“其实我反而觉得,这不见得是件坏事。”闻说看着今上道。
“我从没说过这是坏事。”今上觉察到闻说眉眼间的欣喜,他却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闻说颔首道:“我会看着他们的。”
“是她。”今上强调。
“我觉得也许是我错了。”闻说难以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是注视着今上没有温度的双眸,那眼里有她熟悉的冰冷与对这个世界的不以为意,“就这样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
“既然让龄安遇见了她,也就无所谓是否无辜。那本手抄的佛经,龄安应该经常带在身上吧?”言毕,今上已然合上双眼。
闻说对今上的行为深感无奈,她从不怀疑他的决定,只是不得不感叹在经历这些年的帝王生涯之后,自己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人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令她讶异的改变。她无法判断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能期盼龄安能够不负今上的希望,毕竟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今上有所希冀的人大概只有龄安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