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叶九朗坦然接过,往脖子上轻轻按了下去。“云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相貌不佳,怕吓到先生。”叶九朗那敏锐的洞察力,云洛希呆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早已是领教过的。怕与自己多说几句话,便会发现自己就是阿希,所以她不想与他多言。
“姑娘应该是风华绝代才对,又怎么会吓得到在下?”叶九朗竟然还走近了一步,脸上的微笑颇有深意。
云洛希有些惶恐,却掩饰得不留痕迹,微微往后退一步,狠道:“你是不是想成为我的刀下亡魂?”生命刀又重新捏在了她指间,直直抵在叶九朗喉咙上。
叶九朗脸色一变,小心翼翼的后退了几步,恢复了淡定自弱的神态:“在下今天也算是救了姑娘一命,不知道能不能一睹姑娘芳容?”云洛希一口回绝:“不能!”
有些失望的看着她,那犀利的眼神泛起不一样的光芒,询问道:“你中毒了?”云洛希冷笑:“五族族人下了这么多毒在我身上,又岂是这么容易能够清除的。”听到这个解释,叶九朗才想起在冰河蕴火的时候,她遭受了多少折磨。
“那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叶九朗问。
云洛希想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绝望的叹息一声。
“那就哪里来回哪里去。”淡淡的一言,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另有深意。云洛希沉默了,心里在想着什么。叶九朗笑道:“后会有期。”四字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云洛希转身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摘下面纱,素手轻轻抚上双颊,心中默念:“若我在你面前揭开面纱,你是否会喜欢上我?”想着想着,那灵动幽深的眸子已经蒙上一层水汽。
这么多天的分离,刚刚在客栈门前见到叶九朗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有着怦然心动的感觉,刻骨铭心。她永远也无法割舍。
换上一袭黑衣,俊冷无情,恢复了阿希的身份,回到埜火谷。穿过茂密的丛林,在这一个大山谷的深处,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拔地而起,占据了大半个山谷。
宫殿之外设置了一道屏障,乃是两排倾斜方向相反的灌木交织成网。树叶上沾着一种金光闪闪的颗粒,只因为在这密林中阳光照不下来,所以并不刺眼。
要入埜火谷的宫殿,就要找出这种金色颗粒的解药,洒在树叶上。阿希自信一笑,抖落颗粒。他并没有用任何解药,但是灌木立刻散到两边,宫殿大门就呈现在他眼前。原来这毒并不需要解药,只要抖落便可以。
她回去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向陆远风请罪。粗略一算,从接到命令到现在快要有一个月了,他到现在才回来,也不知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
跪在陆远风书房门外,阿希大声道:“谷主,阿希特来请罪,请谷主责罚。”
屋内没有声音,也不知道有人没人,只好继续跪着。一直到了晚上,书房亮起了灯,但是依旧没有声音传出。又过了片刻,那门突然开了,陆远风从里面走了出来,停在阿希面前,冷声道:“按照谷规,该怎么处罚你?”
“处死。”阿希没有一点迟疑。
“很好,那就按谷规来办。”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
“是。”阿希无奈道。手中抬着一瓶毒药,正欲倒进口中,忽被一只手打落在地。定睛一看,竟是陆弦。
他站到陆远风面前,满眼的正气:“爹,阿希他并不是有心耽搁,罪不至死。”
“犯了谷规,不论原由,都要按规矩来办。”陆远风坚持原则。
阿希趁此争取活命的机会,抬起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我可以将功折罪。”
“什么功?”陆远风并不相信能有什么能让她折罪的功劳,但还是问了一问。
“繁花落尽。”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陆远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而是转向陆弦:“叶先生回来了没有?”
“他回来了,此刻正在屋里养伤。”陆弦答。
“养伤?”
陆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先生是怎么受伤的。不过听说是云姑娘所为。”
阿希跪在地上听着,不动声色。只听陆远风淡淡道:“去看看他。”阿希便知道没有责罚便代表给了她机会,起身随二人去看叶九朗。
来到叶九朗房前,阿希上前推开门,与此同时向里面报道:“叶先生,谷主来看你了。”
很快,叶九朗便站了出来,躬身向陆远风行礼:“谷主。”
“伤势如何?”陆远风坐下来,看着叶九朗脖子问。
叶九朗感激的一笑:“多谢谷主费心关心,我还好。”
阿希已到了一杯茶给谷主,垂首立在一旁。
“没事就好,眼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帮我查。”陆远风说到此处,叶九朗已会意的一笑,但还是等着谷主把话说完。“繁花落尽。”
“是,只是,这件事查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一点儿线索,九朗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叶九朗为难道。
陆远风拿出一朵海棠花,放到桌子上,眼神复杂:“这就是线索。”叶九朗看了一眼海棠,问:“这线索是谁提供给谷主的?”
“云洛希。”
“既然这样,那九朗会立刻着手去查。”叶九朗并不敢保证就一定能查出结果。
陆远风目光阴冷的看着他:“务必要查出结果。”
叶九朗抬头见他脸上那不可违逆的表情,迟疑片刻:“是,请谷主放心。只是我还需要帮手。”
“说。”
叶九朗看了一眼阿希,对陆远风道:“我知道阿希这次的过错不可饶恕,但是他跟随我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我的左膀右臂。这件事并不好查,所以能不能把他的小命留到查完这件事之后?”
阿希并不出声,嘴角已经露出一抹笑。
“嗯。”陆远风站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是喜欢海棠的。”冰冷的目色却灌注了一抹柔情。
“这应该与她喜不喜欢海棠没有关系。”叶九朗微微笑着。
“哦?”
“我记得《嫣然志》里面记载了有关海棠的数量与效果的关系是这样说的:多者,毒性愈烈,与蟾毒互克。或许,这才是原因吧。”叶九朗不留痕迹的注视着陆远风的表情。
阿希这才明白,为什么娘所到之处都要有海棠,原来是为了克制她体内的蟾毒。
“原来她体内的毒一直都没有清除。”陆远风的语气很是怜惜,若有所思的出了屋子。陆弦跟在其后。
二人离开后,叶九朗立即吩咐阿希:“立刻查出五族内所有养殖海棠的大庄园。”
“是。”阿希匆匆离开。
陆远风从来不会给任何任务限定时间,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无限的拖延下去。事实证明,只要一项任务超过三十天还没有完成,那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除了繁花落尽这件事。但是现在既然有了线索,那么结果也要在三十天内出来。
阿希找了十多个下人一起翻查五族资料,彻夜未眠,天亮时就已将所有海棠庄园的资料列了出来。
“叶先生。”阿希带着书卷站在屋外,敲门。
“进来。”
阿希开门进入,叶九朗早已起床,此刻正端坐在桌前看书。“拿来我看看。”他放下书卷,伸手去接阿希递上来的书卷。
“五族内最大的三家庄园,一家是清金岭的‘万潮海霞’,但是已在三年前改行种植山茶;另一家是擎土城‘风月妖姬’,这些年发展都一直很稳定;第三家是埜火谷‘嫣然落雨’,是近五年才发展起来的。”阿希已将这些资料记在了心中,向叶九朗口述一遍。
“那就先去嫣然落雨看一看。”叶九朗站起来,和阿希离开这宫殿,来到嫣然落雨这个大庄园面前。
一树树的海棠挂在枝头,红艳如火,让那妖娆的红霞都黯然失色。买海棠的客人络绎不绝,整个庄园更加的热闹了。
叶九朗和阿希对视一眼,并肩走入庄园。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迎了上来,笑嘻嘻道:“二位可是要买海棠,你们看看,我们这里全都是极品,要是有一株是坏的,我们赔十株!”
叶九朗笑道:“小兄弟,能不能带我们去见你的老板?”
小伙计皱眉道:“我们老板可不随便见人的,实在抱歉。”
阿希眼神冰冷,好好看着他,走近一步,左手指间轻拈一滴死亡冥水:“你带是不带?”那小伙子也是埜火谷族人,自然认得死亡冥水,吓得哆嗦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实在是我们老板不在这里。”
叶九朗淡淡道:“阿希,不得无礼。”阿希这才收回死亡冥水。只是那清冷的双目却没有离开小伙,只等他再故意刁难又给他些惩罚。
“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叶九朗问。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马上来,也说不定明天回来,也可能明年才回来。”小伙计吊儿郎当的说着。
阿希又拿出死亡冥水,冷冰冰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那小伙计一见死亡冥水,吓得缩成一团:“饶命饶命,我知道错了,这就带你们去找我老板。”
小伙计带着二人往内店走去。来到一幽静的小院,他上前轻轻敲门:“老板、老板。”但是半天都没有回应。直起身子,挠挠后脑勺,疑惑道:“奇怪,一个时辰前还见过他呢。”
脑袋忽的被敲了一笑,小伙计痛得破口大骂:“是哪个龟孙子,竟然敢敲我!”说着一抬头,一张笑嘻嘻的脸凑到自己眼前,那张近在眼前的大嘴一张一合:“兔崽子,骂谁龟孙子呢?”
小伙计忙堆起笑脸:“骂我,骂我自己呢。老板你这是上哪去了?”
老板背着手站直:“上茅厕去了。”小伙计忙引荐叶九朗和阿希:“老板,有两位公子找您。”
“石老板你好。”叶九朗目视他,点头微笑:“我姓叶,这位是我兄弟阿希。”
石老板顺着叶九朗手指的方向看阿希,那满脸的冰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拱手道:“两位公子好,不知是要买多少海棠,一看两位就是富家少爷,视钱财如粪土的高人!”接着发出一连串傻笑“哈哈”。
“我们不是来买花的。”叶九朗微笑道。石老板一愣,“嘿嘿”笑道:“叶先生可真是幽默,不买花来我这嫣然落雨,喝酒是吧?”叶九朗摇头道:“我们是想看一看最近贵庄园所做的最大一笔生意,买主是谁?”
石老板笑容僵在脸上,赔笑道:“这买主的信息可不能透露。”叶九朗给他一大叠银票,斜眼看着他:“这样能透露了吧?”石老板见钱眼开,将银票塞入怀中,笑呵呵道:“没问题,不过这账本现在在我的一个小别院里,我得派人去取来。那两位就在我的庄园里住上一晚,我明早给二位送来?”
“那就麻烦石老板了。”
叶九朗的客房在东,而阿希则被安排在了西客房。夜色已深,叶九朗和阿希屋里的光先后灭了。没过多久,院中忽然明亮起来。
石老板带着十名手持火把的男仆站在院心,指着东西客房,犹豫了片刻:“烧了烧了。”
“是!”火把纷纷飞向东西客房,顿时漫天火光,那屋子烧了起来。
“今天烧了你们二位,我明天给你们烧纸钱。”石老板有些害怕,双手合十祷告着。他一直守着,直到火光小了,屋子烧得残破,里面的人不可能再活着了,他才安心的离开。只是在转身的一刹那,白天那小伙计突然道:“怎么没听见叫声?”
石老板这才恍然大悟,惊得脸色惨白。没有叫声,说明屋里根本没人。
“石老板可真是钱多,这么好的院子,一把火就给烧光了。”这声音阴冷、含笑,一名黑衣公子朝他缓缓走来,如同冰河中飘出的一座冰山。他的身后,跟出来一个文雅的书生。
原来阿希和叶九朗早已识破了他的诡计。白天谈话时,阿希的注意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石老板,他在说去别院取账本时,那眼神里透出的异样,被阿希全部捕获了,说明他并不会真的要取账本。此外安排客房的事,也是不合常理。两人同路而来,却被安排在不同的客房,这怎么都说不通。综合这两点来看,石老板想做的就只是一件事,贪钱杀人!所以一早已经离开屋子。
“你,你们……诈尸啊,快跑!”石老板一声高呼,所有人都抱腿就跑,眨眼间就不见人影了。
阿希五指微微一动,点点蓝色碎屑在石老板头顶上盘旋落下。这是一种能让全身奇痒的毒,但是对人并没有任何危害,名叫“深随”。没跑出几步的石老板就在深随的包围下,跪在地上不住的抓痒,求饶道:“两位公子放过我吧,好痒,好痒……我以后一定把两位供起来,日日顶礼膜拜!”
“顶礼膜拜就不用了,你只需要把我们想知道说出来,我就让阿希给你解药。”叶九朗俯视着他。
“我是怕二位惹不起那买主。说出来后,痒死了,痒,我的小命也就危险了。”石老板的指甲里已经全是血迹。
叶九朗和阿希对视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买主,竟然有这么的后台。“你要是不说,今晚就会痒死在这里。”阿希冷笑着,低头直视石老板双眼,那残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你会慢慢被自己的十指折磨至死!”
石老板吓得再也顾不得别的,脱口道:“是埜火谷谷主!”
谷主?如此的匪夷所思。叶九朗郑重的再问一次:“你说的可是真话?”石老板欲哭无泪:“我骗你干嘛,快给我解药!”他那上等面料的衣服已被他抓破好几处……
阿希将一瓶药粉扔在地上,看着叶九朗,小心翼翼的询问:“先生,这下该怎么办?”叶九朗也一筹莫展,摇头叹息。石老板得到解药,立刻洒在身上,便立刻不痒了,连滚带爬逃离这个两个“魔鬼”。
“从来没有听说谷主购买过大量海棠的事,这应该不是他所为。”叶九朗目光深邃得如同夜的深空,却又闪着光芒如同最亮的星子。阿希受到启发,点头道:“难道是有人以谷主的名义买的?”
“回埜火谷。”叶九朗的头有些疼。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嫣然雨落,回到埜火谷,直接去查埜火谷的财务支出。
管账的严婆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一块红肿高高凸起。据说她年轻时是个丫鬟,因为偷学用毒术,违反了谷中规定,受到惩罚,所以毁了半张脸。
埜火谷不允许女子学用毒,所以按照她的罪行,应该是要被处死的。但是她算数极好,谷中没有人能比得过她,陆远风就网开一面,饶她不死,为埜火谷管钱。
看到她这样,阿希不由得担心起她的前途来。一旦有一天自己身份暴露,会不会也落得和严婆婆一样的下场。
“叶先生还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呢。”严婆婆笑起来,那张脸就更加的丑陋了。阿希都不忍心去看。“严婆婆一向身体可好?”叶九朗无论对谁都是那样礼貌的微笑着,总能给人留下好的映像。
“老婆子一向都很健康。”严婆婆转眼看着阿希,那灵动的凤目若少了那股清冷的煞气,将会有多动人。“看样子,这位就是埜火谷年轻一辈的公子中最受谷主重视,也是叶先生左右手的阿希公子了吧?”
“严婆婆过奖了,阿希愧不敢当。”阿希弯腰行了一礼。严婆婆很满意的笑了。
叶九朗环视这库房一眼,存放着的都是一些贵重物品,只有在埜火谷举办一些重要大会时才会摆出来供大家观赏。他目光又回到严婆婆脸上:“谷中是不是有人购买了许多海棠?”
“有。”严婆婆想了一想答道。
叶九朗喜道:“是谁买的?”
“是三小姐。”严婆婆老老实实回答,好奇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叶九朗微笑依旧:“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婆婆您好好休息。”严婆婆将二人送到门外。
叶九朗和阿希走在安静的石子路上,月光温柔的倾下一身愁,铺满大地。
“三小姐和繁花落尽会扯上什么关系呢?”叶九朗百思不得其解。繁花落尽是当年薛晓篱消失前留给陆远风的提示,只要明白了繁花落尽的含义,就能找到她。按理来说,薛晓篱现在躲藏的地方不可能跟埜火谷扯上任何关系,她也不可能与三小姐陆汐有所往来。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阿希越来越觉得,薛晓篱,也就是她的母亲,就躲在埜火谷。叶九朗摇头,语气很肯定:“晓篱不是一个会冒险的人。”
他的评价与阿希内心母亲的形象,完全不符。阿希眼里,她就是一个敢于算计,敢于冒险的女人。
“先生就这么肯定?”阿希反问。
“晓篱温柔如水,最不喜欢玩心计,纯真得就像一张白纸,她一定是躲在了到处种满海棠的世外桃源里。”叶九朗眼里蒙上一层彩色的雾,追忆、甜蜜、惊喜、欢乐,似乎在黑夜中看到了华美天宫里飘然站立的绝代佳人,柔美、纯情。
阿希看着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难过了。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希望叶九朗此刻转眼过来看着她……唉,不过这简直就是胡思乱想,他现在的身份,可是一个男人”
“这么多年了,人总是会变的。”阿希话音刚落,叶九朗立刻接口道:“不会,晓篱不会变的。”顿了顿,他觉得今晚心烦意乱,已经无法冷静的思考了,一切只能等明天再说:“算了,明天再说,你也回去休息吧。”
阿希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站住,转身回望叶九朗,一直目送他直到他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天空突然一亮,闪过五色烟火,阿希立刻朝着东边跑去。
五色烟火腾起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此刻万家灯火已灭,唯有月光为她照亮那落满一地的海棠,成为一种静静的妖艳。
“娘。”阿希面前,端庄秀丽的背影,红衣如火。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落在阿希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五个红色的指映。“你还认我是你娘?”薛晓篱生气的时候,灵动凤目眯了起来。
阿希不解道:“希儿做错了什么?”她没有因为那无缘无故就到来的耳光生气。“你竟然将线索提供给陆远风,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薛晓篱气得发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谷主和父亲。”阿希曾经听说,他们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薛晓篱说话时,气息将那薄薄的红色面纱吹得微微飘动:“有些事,你是无法明白的。”
“是,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阿希的情绪有了些变化:“我只是想看一眼我的母亲,但是这都不可能。”她的眼已湿,却又坚毅得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
薛晓篱幽幽叹息一声:“时间到了,就会让你见到的。”阿希一颗心猛然沉到了深处,微微苦笑,清冷的眼眸里充满哀伤。
二十年了,她不愿意露面的借口一直都没变。以前的阿希愿意等,也有时间等;而现在,满身余毒未清的她,已经等不了了!她眼神忽然强硬起来,收起了那隐隐泪光,迅速出手,打算现在就揭下那块讨厌的红纱……将一对母女隔了二十年。
薛晓篱反应极快,立刻后退一步,阿希伸出的手落空了。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薛晓篱的声音渐渐飘远,而人已经不见。阿希心口蓦然一痛,她微倾着身子,艳丽的海棠花瓣上,点上一两滴鲜艳的血珠,却泛着乌黑的光泽。
次日一早,叶九朗见阿希脸色苍白,关心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阿希淡淡笑道:“也许是为了繁花落尽一事,就连做梦时也梦到了满地海棠。”
叶九朗不知道昨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以为他是担心查不出结果,受到死的惩罚,便安慰道:“不要担心了。尽力就好,如果到时候真的查不出结果,我会帮你求情的。”阿希淡笑:“谢谢。”请示他:“今天要从哪里查起?”
叶九朗感慨的望着湛蓝的天空:“你昨天说的对,人是会变的。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到晓篱,或许时间真的改变了她。”回正脖子,望着三小姐闺房的方向,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没办法,现在也只能去招惹这个小魔女了。”
陆远风一生也就一个女儿,所以从小就娇惯着陆汐。虽然将她养的娇媚可人,玻璃一般的美人,但是却是一个胡作非为,自私任性的娇小姐。埜火谷上上下下数万人,最怕的就是遇上她,走路都会绕着道走。
“嗯。”叶九朗的决定让阿希看到了希望,她重重的点了头。两人一起来到一片仙境一般的花园,假山灵鸟、祥云轻飘、花红柳绿,琴瑟悠扬,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正前方一座翡翠凉亭里半躺着一名妙龄女子,肤白如玉,暖香阵阵。身边有婢女捧着水果,腿上有白玉一般的手为她揉捏。叶九朗同阿希在她面前行礼问好:“三小姐好。”
陆汐微米眼睛,似乎半梦在仙境中,听到声音,立刻睁眼,站了起来,拉着叶九朗:“叶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找不到你呢。”叶九朗微笑道:“哦,三小姐找我有事?”陆汐十指拈起桌上一只玉碗,举到眼前,目光惋惜:“叶先生一定可以帮我修好的,对吧?”
那只玉碗,玲珑剔透,若不是碗口有一道裂痕,倒真的是天上人间,最精美的玩物了。这玉已有裂痕,叶九朗就算再博学,又怎么可能能将它修补好。阿希一句:“这怕是太为难人了。”已到口边,却被叶九朗打住:“我尽力而为。”
陆汐无比高兴,笑个不停,声如银铃般动听。“我听说小姐这里满院海棠,娇艳如火,十分迷人,想来一饱眼福。但是今日一看,却不像传闻中那样。看来是我听错了。”叶九朗惋惜起来。
听到叶九朗从赞美海棠到惋惜,陆汐的喜悦立刻变为的抱怨:“都是我二娘啦,非要把花都搬走。这原本多漂亮的一个院子,现在都变丑了。”她口中所说的“二娘”便是陆远风现在的夫人红棠。陆汐的母亲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重点来了,叶九朗步步紧逼:“三小姐怎么舍得把海棠送给夫人?”陆汐嘟着小嘴道:“海棠是她让我帮她买的,自然要给她。”叶九朗又问:“夫人怎么不自己去买,而要小姐帮忙?”
“她说她病了,所以就叫我帮她买咯。其实我也不想帮她卖,不过我实在太喜欢这个水色流玉碗,所以就答应她啦。”陆汐一双杏眼看着桌上的玉碗,为它那一点瑕疵心痛。
红棠以玉碗诱惑陆汐,只要她帮她购买海棠,就会将水色流玉碗送给她。而红棠不愿意亲自出面购买,自然有她不可告人的秘密。陆汐母亲死后,陆远风本不打算再娶,之所以会接纳红棠,只是因为她的容貌和一个人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与陆远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薛晓篱。
难道红棠就是薛晓篱?
阿希的猜想和叶九朗一致,两人都有一阵心惊肉跳的恐慌。
“我这就去帮小姐修补水色流玉碗,九朗告辞了。”叶九朗微笑着,满身的书生文雅之气,好似满庭芝兰同开。“去吧去吧,你给我修快点!”陆汐的态度,傲慢无礼。
“告辞。”阿希礼貌的说完,随叶九朗离开。
出了小院,却正巧碰上陆远风和红棠迎面走来。
红衣如火,红棠纤手挽着陆远风的手臂,细细腰肢随着脚步的起伏如水波一般荡漾,竟然可以扭动得这样好看!叶九朗留心看她,与薛晓篱同样的容貌,但是,眼神却绝对不同!她眼里的妖媚与复杂,又怎么能与晓篱的温柔如水相提并论。
叶九朗觉得自己亵渎了天神一般的晓篱。
阿希不知道此刻身边的叶九朗还在怀疑。她是红棠带进埜火谷的,那时她才只有七岁。她只记得母亲那天很严肃,红色面纱上那一双灵动的凤目却蒙着哀伤的水汽,用警告般的口吻对着自己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阿希,是个男孩子!会有人带你去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但是无论生活又多艰难,你都不能放弃!”
阿希当时不明白,但是懂事听话的她,郑重的点了点头。只要母亲开心,她做什么都可以。没过多久,她就遇到了红棠,将她带来这里,开始了她女扮男装,地域一般难熬的埜火谷生活。
“谷主,夫人。”阿希低头行礼,眼睛却在偷看红棠。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她其实早就见过生母了,原来母亲真的是倾国倾城一般的绝代人物。
红棠看着阿希手中玉碗,问道:“你们去看过汐儿了?”阿希出了会神,没注意到有人再问话,还好叶九朗反应快,立刻接口:“去呆了片刻,不想打扰三小姐休息,就回来了。”红棠眼里充满了不信任,闪过一丝惊恐,却很快的转变了脸色,笑着对陆远风撒娇:“远风,我们也去汐儿院里坐坐?”
“也好。”陆远风目光冰冷,看着身边的美人,却是寂寞的……仿佛透过她,要寻找什么。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了,背对叶九朗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叶九朗知他是指繁花落尽一事,答道:“一切顺利。”而他的眼睛,却是看着红棠的:她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很好,但要加快速度。”
“是。”
红棠和陆远风朝着陆汐的小院走去。叶九朗与阿希边走边聊,停在了一颗枯树下。
“昨日芳华,还如在眼前。”叶九朗手抚树干,从不轻易伤春悲秋的他,竟然也如此惆怅。阿希抬头,见那高处的树枝上筑了一个鸟巢,一只黑鸟拍翅飞出,苦苦一笑:“人不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既然总是会变,那又何必一定要抓住过去,而放弃了眼前?”
一席话,让叶九朗情绪有些好转,离开了枯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阿希:“如果事实真的如我们所想,我们要怎么找出证据证明夫人的身份?”
“不用证据?”
“你的意思是?”
“让她自己承认。”阿希语气淡淡,目光清冷。
叶九朗沉思半晌,抬头道:“如今的她已不是当年的她,我实在猜不透她现在的心思。”顿了顿,微微失望:“只怕很难攻于心计,让她亲口承认。”
“我有把握让她承认。”阿希的笑得自信,让叶九朗将耳朵凑到自己唇边,低声言语。叶九朗渐渐露出惊喜之色,目光深邃的看着她,赞道:“或许可以一试。”或许,说明叶九朗不否定她的计策。对于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或许,也说明他还在担心着什么,只是没有说破。
陆远风书房之外,一名三十多岁的灰衣公子低头弯腰道:“谷主,弦木湾出事了。”
书房紧闭的门开了,陆远风拉着红棠的手走了出来,站到灰衣公子身前问:“何事?”灰衣公子直起腰禀报道:“据说五族妖女云洛希自从失去踪迹后,五族就将矛头指向了弦木湾。昨天也不知是哪一族去大闹了一场,云家五少爷受了很重的伤,说是今早就死了。”
红棠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苍白。陆远风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冷笑道:“死一个少一个。但是埜火谷总要在外面表演一番,表示我们的惋惜。”他忽又狐疑起来:“你确定?”
“情报是这样说的,是不是实情,属下也没有亲眼见到,不敢妄下定论。”
听到这样的答案,陆远风反而更信了。冷峻的面皮显出微微的狞笑:“让叶先生替我去弦木湾走一趟,送上一对挽联。就算他儿子没有真死,留给云里也一样。”红棠目光移到他脸上,眼神含恨,却很快被她掩去,不留一丝痕迹。
“是。”灰衣公子退了下去,便直接到叶九朗住所找他。而他却不再自己屋里,而是去了阿希的住所,灰衣公子便又来到阿希住所。找到叶九朗,将谷主的话原模原样的重复了一遍,这才离去。
“谷主既然也没说要什么样的挽联,那就先生写一联吧。”阿希建议道。叶九朗点头道:“也好,阿希,研磨。”
“是。”
阿希研磨,叶九朗书写,两人十分默契。写好之后阿希便拿出去晾干,对着那挽联愣了半日,表情悲戚。晾干之后,才又收好,拿到屋内给叶九朗。
“你和我一起去。”叶九朗又将挽联交到阿希手里。他自然不能独自出远门,身边总少不了保镖。阿希犹豫片刻方才答应:“是。”
两人次日一早便出发了,离开埜火谷后,阿希忽然腹痛起来:“叶先生,你先到前面等我,也许是昨日吃坏肚子了。”叶九朗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然后走到一块青石上坐下。
“先生,你要小心。”阿希不放心,叮嘱完后才转向丛林密集处。彻底脱离叶九朗视线后,她直奔嫣然雨落。那天接待他们的小伙计一见是她,便装作没看见,立刻溜之大吉。
“怎么,有生意也不做吗?”阿希站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一脸的冷笑,更让人感到大事不妙。小伙计急得要哭,哀求道:“大爷,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种小角色计较,呵呵,以免失了你的身份。”原来这小伙计是怕她报复那晚防火烧他们的仇。
“谁有功夫跟你计较,我今天来这里是来买海棠的。”阿希环视四周,海棠开得正艳,红了半边天。“买花?你真的不是来报仇的?”小伙计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样冷淡但却好看的脸。
她的冷,与这海棠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她的美,却胜过海棠千万倍。
“不是。”阿希冷冷说着,修长的手指指过那些被她看中的海棠:“这些,都要了。”小伙计一听,大买卖啊,忙一一记下了,喜道:“不知公子府上在哪,我立刻让人给您送去!”
“不用了,我只要花。”
“公子的意思,是把花摘下来,一朵朵摘下来……只要花,不要树?”
“正是。”
小伙计晕了,不知她究竟是要干什么,但是客人是上帝,他立刻按阿希说的去做了。付了钱,阿希推着一车海棠上了一偏僻而又隐秘的树林,洒落一地海棠,铺的满山像是要着火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她站在花海中静静等待,那一袭黑衣是隐在花中最神秘的黑泥土,那一张白皙的素颜是招摇在阳光下最清冷的花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原本平静而又期待的心,波澜起伏,从小小涟漪开始,到明显的波纹——那人究竟会不会出现?
阿希决定等下去。直到日落,她已经在海棠之上,站了整整一日。忽然一声幽幽叹气传入耳中,阿希的脸,一抹笑容破冰一般的浮出。转身看着身后,飘然而来的蒙面女子,红衣在身,犹如与海棠融为了一体。
“娘。”她被在身后的手,悄悄拨开瓶盖。无色无味的气体从瓶中散出。薛晓篱没有看出一丝破绽。
“你煞费苦心引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告诉我清儿的事?”薛晓篱语气悲伤:“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想偷偷去看他一眼。虽然他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毕竟也是云家的孩子。”
“娘,看得出你很关心弦木湾,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回去呢?”
“哼。”一声冷哼,道出薛晓篱多少的爱恨:“从走出那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不再回去!”究竟她与父亲之间起了怎样的摩擦,能让她这样的决绝。阿希想了很多种理由,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是事实。
阿希犹豫了许久,结结巴巴道:“娘……”薛晓篱好奇道:“怎么了?”阿希愧疚道:“对不起。”
薛晓篱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已多出两个人,一个是叶九朗,另一个竟然是陆远风!
“你竟然出卖我?”薛晓篱痛恨自己养出了一个吃里爬外的女儿。那眼痛恨的眼神,似乎是再也不想认这个女儿了。
“晓篱。”陆远风依旧冷得如一阵寒风,只是那眼里,已经多了情愫,是冰雪中一小团炽热的火。薛晓篱仗着陆远风宠爱她,从小到大都是对她百依百顺,气愤愤道:“你别跟过来,我不想见你们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