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生辰的那一天,父君替她摆了一席桃花宴,仍对她温和的笑也依旧叫她“阿光”。她低首淡淡一笑朝父君行礼,华珩夫人牵着阿光的手给她摘桃花,华珩夫人细语问道:“阿光喜欢桃花吗?”阿光点一点头,挂在脖颈上的白玉佩一动,贴在温热的皮肤上,清凉而又温润的极像华珩夫人的手,“灼灼似焰。”华珩夫人淡淡一笑,在她的小鬟上簪了三两朵桃花,她像往常一样微微一笑。“阿光,鄢国使者今日来朝,你可想看看?”父君端着酒樽道,阿光回头看他,这便是花下把盏了,桃花入酒的兴致君夫人竟不愿?她故作不知道,“鄢国?在哪?”父君哈哈大笑,清澈的薄酒泼洒出来,沿着他的腕骨往下滴,然后渗进深褐的土中,“走,孤带你去。”阿光便走过去将手放进他宽厚温暖的掌中,“华珩夫人也一道同去吧。”他对站在树下温婉而笑的华珩夫人道。华珩夫人受宠若惊,顿了片刻便跟上了吴君的脚步。鄢侯驾崩,鄢国新丧,弱子寡母治国无力便由老臣出使,欲割甘陵六地并以公子煊为质,歃血为盟使吴国护鄢国周全。鄢国几乎是扑地乞怜,且不说甘陵六地,鄢国敢将鄢僖侯独子送至吴宫便摆足了诚心,吴君君若不答应便要叫天下人耻笑,欺鄢国孤儿寡母 。阿光原本以为她只能和华珩夫人远远的看上一眼,没想到父君却径自将她带至殿前,华珩夫人讶然地瞧一眼父君却没有阻拦,只在巨大的殿门前恭谨退立。阿光年幼,勉强能跟上父君的步伐,发上的桃花因为疾步行走而掉落,嫣色的桃花落在身着黑纱的少年脚边。她回首瞥一眼,却瞧见了一张淡漠似水的冰凉面孔。水,也不知为何阿光即刻想起了阳光下微泛波澜的河面,他最像是淇水,温和丰沛。父君做定在位上,又让阿光坐在他身旁,众臣见阿光入殿便皱起了眉头,如今与君上同座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将军姬顺轻咳一声倒也安静了,姬顺朝阿光笑一笑,阿光便略略颔首示意。鄢国公子名煊,行参拜之礼时只敛了敛眸,目光朝阶下一垂便挺拔如松一样站立。公子煊身边的老臣取出国书,颤巍巍的一抖,丝滑的布帛便漾开了。阿光素日了是不肯拘着自己的,因而老臣含糊不清的念字时她如坐针毡,翎扇柄上的五彩流苏曼妙的摇晃,在眼前随着浅淡的春风飘摇。阿光按捺着性子不去扯,只端端正正的坐着。老臣手抖的厉害,一双半明半昧的老眼浑浊之中又裹含着一丝清明,他枯瘦的指紧攥着布帛,“若吴君愿为同盟,我君上便以甘陵六地相赠。”父君淡淡一笑,沉闷的笑声从胸腔中经过一番鼓动,轻掷在泥金的大殿地砖上,“结盟,孤自是愿意的,只是你君上现今何处?”老臣手抖的更厉害,脆弱的布帛在他手中就像是被树枝刮破的花,终是无言以对。公子煊上前一步,黑纱将桃花一拂,匿在其下,他语意深沉道:“卫煊及冠之年便可亲政鄢国。”父君将尖锐的发问密密包裹,“鄢君年弱,及冠之年要待到何时?”公子煊抬眸凝视父君,黑眸之中杂着一团迷雾让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似乎顾及到身旁年迈的老臣,终于下定决心道:“成大事者若连六年都不能等待,心智毅力皆不合人君。”殿中一瞬间悄无声息,阿光仿佛可以清晰地听见胸口一颗心脏跳动的细微声音。姬顺猛地抽出长剑,一道光芒乍然闪现,明晃晃的水一样流泻在他黑色的衣袍之上,像是阴郁的乌云被阳光撕裂后渗出光彩。“姬顺,今日是流光生辰,不宜见血。”父君抚一抚阿光的发,和蔼道。她勉强一笑,那老臣已骇然跪在地上,惶恐万分,请罪不止,公子煊只冷眼盯着姬顺的剑,异常镇定。父君侧首问道,“阿光,你说父君等是不等?”阿光不由一愣,不曾想此等国事他却如同儿戏一样,摊在她面前由她定夺。姬顺仍举着剑,锋利的剑尖阴冷森然如同一只伏蛰的猛兽,卫煊看阿光一眼,此时眼中已不见了那团迷雾,他退了半步,俯身拾起了自她发间掉落的桃花。阿光不由一笑,“姬将军,公子煊一路车马劳顿,还请高抬贵手。”父君微不可察的点一点头,冠冕上的悬珠一动,姬顺这才收了剑。“君上!”终有一人按捺不住朗声道,“君上,君姬垂髫之年,一介稚龄怎能谋国事!”父君宠溺的笑道:“孤同阿光不谋而合,阿光替孤决断有何不可?”他将话锋一转,凌厉道,“抑或是你以为鄢君应当被吴剑所胁迫?”那人一惊,见君意已定,只好默然退立,阿光见情势不妙便对父君甜甜一笑,撒娇道:“父君,这里不好,阿光要出去。”父君便依顺着她,由她走在前头出了大殿。华珩夫人温婉端庄的坐着,阿光跑过去,伏在她膝上,雪发之间的娇嫩桃花经风欲落。华珩夫人轻抚阿光柔顺的发慈爱道:“阿光,可见到鄢国公子了?”流光点一点头,“公子煊机敏果敢,镇定勇毅。”她暖融融笑道:“阿光可喜欢他?”阿光瞧了眼父君,他正对着回廊驻足沉思,她忘了回答华珩夫人,走过去忐忑不安道:“父君,阿光是不是不该答应?”父君回过神来笑言道:“不,阿光答应的好,甘陵六地水草丰美,吴国得此地定会日益昌盛。”阿光这才释然而笑,公子煊恰时出殿,黑纱在阳光下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一样厚重而黏稠。这时,华珩夫人走到阿光身边道:“果然是少年佳郎,君上可想了什么法子能让结盟更牢靠?”父君转头看她,“歃血为盟已是以天地为证。”华珩夫人但笑不语,父君挪了一步道:“你若有能使百年修好的法子也好。”华珩夫人这才道:“公子煊及冠之年,阿光正巧行将及笄。”不待她说完,父君便面色一沉,斥责道:“阿光是孤最珍视的人,怎能如此草率!”阿光见父君动怒,便去握他的手,又握华珩夫人的手,“父君,母亲一时失言,还望父君宽恕。”华珩夫人的手指微凉而柔软,父君则倏尔僵住了,他低唤道:“流光”流光仰头淡淡一笑,又一瓣桃花飘零,“父君不要生气,阿光不想父君生气。”父君一愣,转而一笑,冠冕之下的笑容,云淡风轻。在阿光八岁的这一天,她收到了父君和夫人们的寿礼,三个姐姐也送了不少物件,至于哥哥们,他们大概忘了。不过,她还有了一个母亲,华珩夫人将阿光收养膝下,而刻在冰凉凤羽上的那个名字大约会被人逐渐淡忘,就像是这一树桃花,终有开败的这一天,纵是相思无涯也莫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