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君贵为天子嫡子,若不是上有长兄他必定是天子无疑。平成君虽然为人奸猾亦不甚善于处理政事但与绍熙君系一母所生,故而身份尊贵不比寻常。父君几日来都忙着安置绍熙君,未见过阿光的面。她让小娥去父君处打听,小娥回来时又折了几枝全开的素馨放进花樽。柔弱的花朵仿佛仅是由几根蚕丝掐成的,几滴清水溅出来滴到桌案上,素净的玉瓶,素净的花,绞丝银剪画出一抔水光白影,翠玉一样的叶子落了下来,“君上此时正闲,殿下可前往拜访。”阿光略一颔首,放下手中的竹册,清脆之声像是玉籽迸落,拿起案几上的玉梳,理好有些散乱的头发道,“去同华珩夫人说一声。”小娥垂下手,握了握手腕,皎白的手指与青阗玉相映成仿佛柳枝与梨花一样的颜色,“夫人已经知晓。”阿光同小娥走出了华珩宫,外头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人身上,蓬蓬的树冠下是一片片幽深的凉荫,像极了公子煊的丧服。细看之下却又有些不同,树荫随和风微微而动,而公子煊的丧衣却从不曾动过,仿佛一团乌黑的浓墨般凝滞不流。父君寝殿门前站着齐整的银甲士兵,面容严肃的仿佛不可动摇的磐石。侍卫一见是阿光便立刻进去通报,不过片刻就出来拱了拱手,“殿下请。”小娥步上丹阶替阿光掀起绣满雷纹的银丝月白纱帘,银色的丝线经光一照,闪出灼灼耀目的光华。阿光甫一进去便看见满目绀色,沉浸浓郁的像是夭桃春色一样化不开,化不淡。“儿臣拜见父君,父君万年。”阿光远远的站在帘后,朝着端坐的吴君行礼。父君声音温和道:“阿光不用多礼。这一位是从澭京来的绍熙君。”他抬了抬袖子,隐约露出长寸许的指甲。绍熙君恰时回首,阿光特意打量了一眼这位绀衣公子,才向那浓稠的绀色俯身行礼,“绍熙君万年。”眉目舒朗,一双眼眸中凝住的光似固发的犀簪一般暗沉却尖利,他略扬了扬薄唇,“君姬多礼,直呼我为燎央便是了。”阿光心头一突,吴君亦觉不妥道:“小女年幼懵懂怎能直呼绍熙君之名,更何况阿光无恃,自幼缺内训更不可放肆了。”绍熙君乃是洛室贵子,阿光又怎能僭越逾礼。绍熙君又笑了一笑,在袅袅升烟的博山炉上随手掠出一个圈,炉顶一只白鹤振翅欲飞,烟形因着一个圈顿时被打乱的支离破碎,“即便年幼失母君姬亦是有礼,足见教养的,况且我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绍熙君扬起嘴角,不甚在意道,“流光愿意如何便如何吧。”是了,他是次子,天子式微自不需要颇为在意了。父君缄默着不语,绍熙君与流光同宗亦是姬姓,然而相较之下实是云泥之别。阿光更低了低头道:“绍熙君厚爱流光,我便私下称君之名了,万望见谅。”绍熙君这才满意的一笑,狭长的眼眸中眼波微漾,仿佛太液池被风吹皱而泛起涟漪,又像是积雪沉甸甸的自松树枝头滑落,纷纷扬扬。父君与绍熙君商量国是,成王于政不勤已有两年不曾举行河洛大会受四方诸侯朝觐之礼了。成王不圣,各方诸侯多已各自为盟划清界限,因着如今的王后是韩国国君的姐姐,北方四国又以韩国最尊,于是韩国与息孟宁三国连连会盟,更有传言称宁君要和韩侯在韩都昌城相王,终也没见成真。韩国之所以冠列诸侯不过是因为王后姓白,倘若王后姓赵,那赵国便是如今的韩国了。阿光不便在父君殿中久留就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退了,父君不曾挽留,只叮嘱宫人好生照看阿光。小娥又掀起纱帘,阿光暗自松了一口气,方行了数步就听见见绍熙君不轻不重的叫她的名字,仿若钟鼓轻击,“流光。”纵然难免一惊,阿光还是稳住了心神,看了一眼小娥才默默回头,他站在兴成殿阶下,腰间别着的玉笛此时握在手中。绍熙君走到阿光的跟前,影子与树荫融为一体,阿光见礼道:“绍、燎央”他浅笑一声,“我姓姬可不姓绍。”阿光不由一窘,面上想必是一片绯红,只好挪目旁视,“燎央往何处?”“流光往何处?”他略微俯身轻问,语调异常轻柔,似乎颇有意与她应和,照着阿光的话原封不动的又问了回来。阿光看了一眼树梢上被阳光照得葱翠的树叶,“大约是回华珩宫。”他站直了身子,目光触及远处重重叠叠的朱璃碧宇,“内宫于燎央恐怕不便前往了,只是燎央很想见一见鄢君卫煊,不知流光可愿领路?”阿光心中一动,仰首问道:“燎央见公子煊做什么,莫不是也似芊雪姐姐一样欲睹公子煊风采?”他眉尖一挑,笑问,“阳成君姬倾慕卫煊?”阿光慧黠道:“母亲说鄢人皆赞公子煊少年风流,芊雪姐姐如此也不为过。”他不禁开怀朗笑,“流光可曾听见澭人赞我?”阿光竟因那笑容痴愣了半刻才断断续续道:“澭、澭京遥远,流光未曾听闻燎央之名,只是听说绍熙君的一曲玉笛名动天下。”他定定的看进阿光的眼中,手指一松,玉笛忽而猛地掷在地上,玉石碎裂声玲珑如磬。阿光慌忙请罪,绍熙君却伸手制止道:“如此便可不以笛音扬名了。”阿光噤若寒蝉的不住颤栗,他温和笑言,“天下之笛不可胜数,若流光能身处吴宫而知晓我名便足矣。”阿光强忍着惧意离开,仍未回味他话中深意,脚步虚浮疲软,跌跌撞撞回到华珩宫。廊上的那一瓶素馨已经焦枯的宛如灰烬,她伸手要去拂一拂素馨,花樽却从架上滚落,开败素白花朵落地化成一朵烟尘之花,销毁无形。小娥大约将此事告诉了华珩夫人,华珩夫人便将宫中的玉笛赔赠与绍熙君。然而却被他原封不动的退回,檀木盒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青色丝帛,饱蘸着浓墨而书就的字迹鲜明可见。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