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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内容 河洛之行(上)
作者:二十锦 时间:2018-05-23 18:29 字数:4403 字

天汉二十四年  三月这一年成王终于在澭京举行河洛大会,邀四方诸侯共聚。父君执意要带上阿光一同去澭,她极不明所以。诸侯朝觐向来是不带亲眷,便是携亲眷也多是嫡长子,是趁着河洛大会封作世子的,再不济也是嫡子,从不见携了女儿前往的。虽然阿光确实是父君唯一的嫡亲血脉,虽然到了澭京众人也需得唤她一声公子,只是她从未被人唤作公子,在吴国里整日里殿下、阿光类语听惯了,冷不防同行的公子煊唤她一声公子,她竟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干干道:“公子煊。”公子煊眨了一下眼,黑色的睫一闪而过,神情恬淡宁静。他似是在回忆从前的事忽而微微扬起绯色的唇角道:“已经过了蔡国国境了,此处大约是鸣丘,再经过成国便是天子辖处了。”阿光听他语气熟稔不禁问道:“公子煊曾到过澭京?”他点了点头,“父君也曾带我到过澭京,大约是五年之前。”阿光见他提及鄢僖侯面上却没显露出丝毫悲戚,细细看去眼中却盛满了彻骨的哀伤,他顿了一顿又道:“五年之前,我也是八岁。”金乌一耀,日辉透过薄而黑的丧衣变得黯淡,一滩乌水一样浅浅浮动。丧三年,常悲咽,公子煊必定是极敬重他的父亲。她不由的去想公子煊五年之前的模样,那时鄢僖侯仍在世,他是尊贵骄矜的鄢国世子,风光无限一时无两。他身上的光芒明亮到刺目,而不似此时就连天阴时黯淡的星光都害怕太过张扬而招人侧目。“公子,不片刻就要启程了。”小娥走到阿光身旁垂首低声道,她看了一眼已收拾休整妥当的马车就朝着公子煊行礼致意才返身登车,轻声对小娥道:“出一趟门倒称呼起公子来了,不知我叫什么?”小娥见阿光满目笑嗔之意一本正经的答道:“公子名夏。”阿光不由一愣,还未嚼透公子夏三字却见小娥松了神色笑道:“编的。”小娥转过身去收拾镂切白玉瓜楞碗盏,因而她忽略了小娥眼中稍纵即逝的哀色。一路向西,成国地域狭小,夹在洛室与蔡国之间。成伯因感念蔡侯襄助他登位特意年年送马给蔡侯,于是蔡国也由此一天天富庶起来,兵强马壮的蔡国四处寻衅滋事,安国更是连年割地议和,但终不能满足蔡侯的野心勃勃。安国再往北便是韩国,蔡侯虽不至于招惹韩国但若是克取了成安两国再与赵国结盟,韩国也岌岌可危。只是蔡侯利欲熏心,名声不佳,赵君不肯与他结盟。于是蔡侯又去威逼利诱姜伯,姜伯资质平庸虽然不愿结盟却不料蔡国使臣强行将姜国世子带回汜都,自此蔡姜两国便结下了仇。蔡国驱使不动姜国,赵国不屑与之为伍,陈吴两国更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在成国面前蔡侯方能端一端架子,顺带蚕食安国领土,妄图称雄诸侯。时日飞快,已过了大半月终于到了成国都城,荀。成国,是附庸于蔡国的小国,尚不足千邑,常常是连军队也凑不齐整。这一次吴鄢两国国君同时驾临,成君当即率领成宫诸人于都城之外迎接。成君靳姓妫氏单名一个锡字,好酒及色鲜有大志。国家不大,后宫却无比充盈,莺莺燕燕齐整的一水细腰美人,规模堪比成国军队。阿光蒙着洁白柔软的面纱由小娥搀着走下车来,成君说话的声音霎时停滞。阿光走到父君身侧站好,成君又多看了几眼才接着道:“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两位国君多多包涵。”父君没同他说话只是略过他直接往内城去,鄢君也只是朝他拱了拱手,阿光料想她也是不需注重什么礼节的便侧身一礼打算就此罢了。成君却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阴不阳,“这一位是?”“这一位?”鄢君停下脚步回首道,“你道她是谁?”成君心思轮转,眼眸中滑过千万种猜测,唇边笑容更透露出奸猾邪气。鄢君不待他回答,冷冷一笑,“她是吴君的嫡长女,吴国的公子。”成君大骇,“竟是公子!是锡无礼望公子恕罪。”那一双眼中全是惧色,完全埋进缥青衣裳笼罩出的一片阴影之中,再不复先前的轻佻无礼,阿光便也学着吴君的样子毫不理会他,朝着城门走去,城墙之后隐约是参差嵯峨富丽堂皇的成宫。靳锡以为阿光极怒仍不住请罪道:“公子恕罪,公子慢走。”她轻嗤了声,像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一样。成伯靳锡,不过尔尔。成君颇为殷勤,父君那里阿光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去了鄢君住处久久未出来,好容易走了,后脚又差人送了三四个美人乐伎去鄢君处。阿光听着不见丝毫涟漪的埙音忍俊不禁,有佳人在侧鄢君却独自吹埙,大叹他不解风情。小娥奉上一盏樱桃蜜露,“殿下小声些免得鄢君听见更心烦意乱了。”阿光浅笑盈盈的接过,“高堂美厦又有美人相伴解语,比吴宫里冷清的小院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鄢君怎么会心烦意乱,大约是坐怀不乱吧。”埙音突然急转而下,像流星划过天幕一般仓促,就这样戛然而止并没有余音绕梁三月不绝。她急忙掩口,险些忘了如今公子煊与她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椒壁。甜到心坎里的蜜露一口饮得猝不及防,好容易咽下去了皱眉道:“成国朱樱极甜,如今又加了这样多的蜂蜜简直是把人往蜜罐子里推。”“君上特意差人送来给公子的,还以为公子会喜欢呢。”小娥瞧了那一眼蜜露,明亮浅金的蜜色直刺入人眼中。阿光重新戴上面纱,轻吹了一口气道:“点心甜成这样,晚宴就不去了。”父君,明知她不喜食甜。小娥颇无奈道:“公子,就算是勉强也至少出席。”阿光思度着终究是在成国便听从了小娥的话。夜幕初垂,成国的春风之中不似兰陵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而是充斥了甜腻的脂粉气息,像是午后所食的蜜露一般,甘甜的过了度,一旦过度便要让人沉沦其中了。她由成宫人引路,不早不晚的到达宴饮的大殿,丝竹管弦之盛仿若祭祀重典。阿光走近大殿只站在殿门处,成君斜斜倚在上首座上,手中握着青玉连枝杯盏,目光迷离的看着殿中纤腰款摆的女子。父君的座位空着,鄢君的位子也是空的,她一时不知进退只得略红了脸站在原处,成君看见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酒盏,兴冲冲的步下层层云阶,伸出缥青色的袖子来欲拉阿光的手。阿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娥忙道:“成君自重!”靳锡仿佛不闻,她嗅到他身上甘甜的酒香,目光被烛火照得一晃。只是此时她绝不该后退,吴国的公子无论何时都是绝不该后退的。阿光皱了眉道:“成伯。”他似是喝醉的人一般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已被他握住。“靳锡,我当说过她是吴侯的嫡长女,吴国的公子。”鄢君的影子落在她的脚边,浓黑的似是不见底的深渊。如此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想必他已是动了气,靳锡似是突然清醒了,眼眸清明的看着孤身一人的鄢君。靳锡笑了一笑,“鄢君,卫煊,这可是成国,即便是吴国的曦尧骑在此孤也是敢一搏的!”鄢君面色未动半分,却听一道十分懒散的声音,漫不经心道:“是吗?”寒冷的水光闪过,青色的袖子落在地上,就像是残破的荷叶,姬顺气定神闲的收剑,挑眉笑道。靳锡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腕上鲜血汩汩而出。阿光仍是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若成国如滇阗一般,本将还有些兴致,可惜成宫里的脂粉气险些熏坏了本将。”殿中的歌舞优伶因如潮水般涌出的曦尧骑而乱作一团,阿光嘲弄的笑了笑,“成伯,今年的河洛大会请务必参加,吴君定会和王上好好商谈今晚之事。”吴国的公子之所以绝不该后退是因为总有法子攻城略地,有坚实的后盾时刻跟在身后又何必畏缩不前。阿光再不看靳锡,返身往住去,姬顺顺道送她。“君上料定靳锡那鼠子对公子不怀好意故而派臣前来。”“父君定也料定叔父爱出些风头才派叔父前来的吧。”阿光丝毫不顾忌他长她一辈,调笑道。姬顺讪讪一笑,“臣可是救了公子,公子怎得也不道声谢?”“将军来的那样迟,仍要我谢你?”阿光不由停下,侧首看向他,一双墨黑的眼眸之中不见半点光亮,姬顺长眉轻颤,神情在片刻之后变得凛冽,“看够了笑话才出手,这也是父君指示的吗?”姬顺将手一拱,“殿下,君上有意历练公子才不让末将即刻出手。”她冷冷一笑,洁白的面纱轻飘飘的一荡,“吴国的公子该怎样做我便怎样做,绝不会行错半步,此次河洛之行我定不会让吴国失一丝颜面!”姬顺先是不语,末了低首笑了一声,“殿下同公子真像。”阿光不由一愣,心中正疑,他立刻道:“末将告退。”姬顺真不愧为吴国大将军,声音还未消散殆尽身影已遁进夜色之中无处寻找。身旁的小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她只得按下了心头的疑惑,叹了一口气接着往回走。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良夜清光直照得草木宫墙都似是穿了银甲的士兵一般,高耸的戈矛直刺苍穹。幽深的夜色藤蔓一样附在墙垣上,如今夜色渐浓,藤蔓也似要越过墙头了,黑暗之中,一朵寂静的夜之花默然绽放。成宫的夜月模糊迷蒙,仿佛有一层薄纱柔柔的笼着,香风习习,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国君受伤仍旧歌舞升平倒真不知是为什么。阿光不识成宫,姬顺一走又见夜浓竟蓦然心慌起来,立刻忘了方才的方向。好在小娥比她能识路,虽然耽误了一会儿但总算顺利的回到住处,还未踏进殿中便见父君端坐在殿中。父君手中捧着白玉螭龙茶盏,摩挲着薄薄的青玉九连玦,玉玦轻轻撞击在一起彷如石磬击节一般,看似漫不经心的。余光瞥见了她,父君笑着轻轻搁下茶盏,“阿光回来了。”阿光因他的笑容心头一突,仍旧站在殿门处,今夜这一道小小的门槛拦了她两次,而这一次再没有人会来。父君重重的一拍桌案,“姬流光,你可回来了!”阿光不由一惊但还是直视着他,有时候阿光憎恨她的倔强,父君冷哼道:“孤特意让人送了蜜露给你,你却一意孤行,偏要赴那宴。”小娥见吴君动怒慌张跪下,衣袂乱作纷飞的蝶,“君上,殿下原本是不愿去的,只是我、只是我”父君眯了眯眼,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没再说什么只是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阿光,你不只是吴国的女公子,你还是我的女儿,阿舒的女儿。”阿光垂下头看着脚下,仿佛在狭长的砖缝里长出了一朵晶莹的花,眼睛因夜风吹拂而变得酸涩。她不忍看父君的神情,那完全沉浸在哀痛之中的神情,“儿臣知道了。”父君微微一笑,呢喃了一声,声音乘着微风飘乎乎的钻进耳朵,几番滚动之后像日出消融的白雪般无影无踪。阿光立即抬起头却不见他的神色有半点波澜起伏,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走进殿中,父君道;“阿光,明日还要赶路,好生歇息。”他起身欲走,又对着小娥道:“予舒,你随孤来。”她看着小娥垂首跟在父君身后,手腕上古老的青阗玉凤栖梧镯子凝着冷冷的翠色,华美的宫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雪白的衣裳,雪白的头发,雪白的面纱,单薄的能够一眼望到底的颜色,流水一冲便化开了。独自一人卧在榻上,阿光没熄蜡烛,纤瘦的火苗藏着无尽的暖意,那是温暖的源头。和小夏真像啊。阿光装作没有听见,装作没有听懂。公子名夏,殿下同公子真像,禁语一般含糊的只说一半。公子夏,阿光同他极像。眼眸中哀伤的神色,赞赏似的笑容,想必小娥也曾悉心照料过那位公子,姬顺亦口讲指画教习过那一位公子,连父君也极尽宠爱的唤他小夏。然而这样的人阿光于吴国之中却闻所未闻,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讳莫如深之人,即便死去也仍是讳莫如深,或许,说是夭亡比死去要贴切些。烛火如赤色的大火般炙烤着,她因双眼疼痛不堪不由闭上了眼,任眼泪扭曲如细蛇一样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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