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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内容 行其遥遥
作者:二十锦 时间:2018-05-23 18:29 字数:3899 字

昨夜姬顺作主没将事情禀告父君,免得夜半惊梦,今晨才由本至末事无巨细的全说与他听。用早膳的时候父君一见阿光就皱了眉道:“怎么伤了手,还裹成这样?”只是浅浅的一道口子,阿光昨夜不巧的又睡着了,醒时小娥已把她的手包成了熊掌。此时她正巧舀了一勺豆羹正放进嘴里,只有姬顺道:“臣昨夜救驾去迟才让殿下受伤,望君上责罚。”这是一句废话,吴君自然不会重罚亲弟,他又转道去问鄢君。阿光不动声色的解开层层叠叠的纱布,吴君瞥见了拖得长长的洁白纱布下并没有他料想的狰狞伤口,这才缓和了冷凝的神色,“即便是小伤也不可大意。”虽然吴君对着小娥但实是对阿光说的,本公子心灵手巧,此刻正顺顺当当的使着左手。姬顺自感给驿长添了不少麻烦,于是主动请缨将驿长擒来同行,强塞进最后一辆车里,一根银花长枪握在手中有万夫莫开的气势。阿光极无奈的看着他的笑容,认命的走到父君车前。“父君可否将那一篇《少司命》予我?”看着父君平静的面容,她指了指他身前的小几上摆的整整齐齐的整卷《九歌》。父君早早准备好了,将用丝帛封好的竹简递给她,眼眸中微有涟漪。阿光拜谢过之后走到正中间的那辆车前,非常不情愿的敲了敲车壁。旋即就有一只手撩开玄金夔龙帘子,黑白相映的分明,她一眼也没多瞧立刻递上缃帙束好的竹简。鄢君略解开一看,便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流光略带惑色的接过一看,居然是郑风!郑国人,骨子里皆是浪漫奔放的,郑风亦是多言男女欢情。阿光尴尬的捧着,父君意有所指,姬顺推波助澜,小娥沉默不语,她进退不得。最前头的车夫已是扬起了马鞭,车轮略微朝前滚动,站在阳光之下,干燥的土地上扬起薄薄的浪花似的灰尘,手心几乎沁出汗来,“郑风虽然绮丽却不是靡靡。”鄢君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诗》正而葩,发乎情止乎礼。”姬顺见阿光仍未上车过来催促,她狠狠的瞪了姬顺一眼,他则没心没肺的回以一笑,“公子还不上车吗?”阿光瞪的眼睛都有些酸了,鄢君才淡淡道:“公子,请。”她虽然上了车却因为那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而如坐针毡,此情此景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偏偏是郑风,偏偏是她亲手递给了鄢君,好像是逼迫他非得承认一般。车中默默的,唯有车轮的辚辚声与清脆的马鞭声。阿光自是不好意思说话,鄢君向来寡言少语而小娥则是习惯的不说话。如此无趣她几乎要睡过去,转而又一想这毕竟是鄢君的车于是又清醒了些,但是人能控制的睡意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强大的困意如满月之潮般席卷而来。阿光非常小心的把竹简放在车内的小几上,然后就歪向小娥柔软的怀抱,心道真真是困死本公子了。这时候若是有谁想笑就随他去笑好了,她并不怎么在乎。然而后来事实证明她一定要在乎,当阿光睁开朦胧的睡眼时,仍在马车上,这让她很是安心。鄢君想必着实无事就又捧着竹简看了起来,她只觉得头很疼,脖颈像是竹木做得一般僵硬,五脏六腑皆是火烧过一样,额上还有涔涔的冷汗。小娥见阿光面色苍白,不由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她的回答十分简单,“疼、热。”小娥虽然一愣但终归明白了阿光的意思,抬手往她额上一拭,阿光略觉不耐烦的偏了偏头,昏昏沉沉又欲睡去。她却将阿光一把扶正,格外郑重道:“殿下,你病了。”阿光想挥开她的手,却有一阵清风越过车帘,吹进车里,风吹的脸上凉凉的。阿光这才清醒了些,皱着眉看向她,目光仍是迷离。小娥拉开车帘对外头的士兵道:“劳烦禀告君上一声,殿下染恙。”阿光费力的辩解她说的每一个字,又看了一眼鄢君。他已经不看竹简了,一双眼睛看着她,阿光这才彻悟他昨夜见她赤足席地而坐为何生气。车马忽然皆是一顿,阿光不由朝前倾,幸而还有些神智才抓住了窗框,饶是如此还是砸在了小娥肩上。父君来得很快,“阿光。”他站在地上,略仰起头,流光也看向他似是要走过去,吴君深深的皱起眉头,回头唤了声。车帘被风一卷又重新落了下来,与其一道落下的是公子煊的声音,“仅是略感风寒,洛室不似吴国,大约还要算上水土不服。”车马之声与人声恰在这一瞬鼎沸起来,阿光重新跌坐回席榻,片刻之后有中年的医正来为她把脉,阿光努力的保持着两耳的平静,竭力缓和刺耳的轰鸣。他伸手顺了顺半长的胡须,些许花白的眉毛攒成一团,颇为忧急的看了她一眼,重新又顺了顺胡须,下车向父君禀报。“公子体弱,此是急症,更不宜车马劳顿。”虽然他顺胡须时气定神闲手势缓慢但说话却很是利落。父君急问道:“究竟如何了?”他只得拱了拱手,“风寒发热,水土不服,恐怕殿下还误食了杂豆。”父君面上先是惑色片刻后又蓦然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的问道,“阿光亦不可食豆菽吗?”医正颔首道:“正是,殿下同君夫人一般。”这样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仿佛是有一支粉刺的荷花被连根拔起,青翠色的长茎在水面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因着流光的病车马便暂时停在了此处,名为笠泽的此处是少见的繁华边城。医正去城中采买草药,众人就歇在了笠泽的行宫之中。笠泽行宫是穆王时所建,自有一番古朴大气。可惜阿光此刻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漫看。酸蚀的气息不安分的上蹿下跳,手腕和脖颈上皆有一圈红疹,行宫久无人居又有腐木衰草的味道,直让人作呕。斜斜靠在红漆杉木小几上,眼中漫上一层雾气,模糊了人影。她扶了扶额上快要滑落的绫巾,额头被搵得微凉却仍觉得有隐约的火苗在跳动。一道声音忽远忽近,像被静海上的风吹乱了,又细碎的宛如雏鸟的喁喁私语,“吃些江梅子大约会好些。”“殿下不喜食甜。”这是小娥的声音,真是知她也。只是此刻她口干舌燥,江梅子酸甜生津倒是很好。于是阿光艰难的站起来,曳了衣裳走过去老实不客气的接过来。眼睛依旧半明半昧,只看见缁衣淡薄的色彩,一边走回来一边吃了一粒。梅子甜的温和,丝丝缕缕的从核中透出来,忍不住道:“唔,真甜。”身后两人皆是轻笑了声,小娥走到阿光近旁道:“殿下快坐好,还烧着呢。”流光虚虚的看了她一眼,咬破江梅子,梅肉甜糯,点了点头将绫巾递给她,“换一个。”江梅树生长在澄江两岸,澄江上游在吴国境内,河谷深切,水流汹涌,下游河道迂缓平直,流至鄢陈两国,更名为曲沧江。阿光趁着她换绫巾的功夫又吃了一粒,小娥瞧见她未及收回的手笑道:“殿下不是不爱吃甜吗?”“江梅子没有朱樱甜。”阿光略微牵强的辩白,底气也不很足。小娥笑了一笑,阿光看向殿中却只剩镂花门扉处还有一片没有消失的缁衣衣角,在晴明的日光之下隐约可见浅浅的海水纹样。在笠泽住了数日,这几日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昏天黑地。高烧不退,上吐不止甚至还昏过去一回,但是最让阿光伤心的却是江梅子佐药吃完了。她真是堕落了,为得本不该喜欢的江梅子居然伤心起来,偏偏医正盯饮食盯的颇紧,她便只得割舍了托人去买的念头。再者笠泽说不定没有江梅子,一边遗憾着一边又自我宽慰。红疹退了之后,父君的意思是即刻启程为好,河洛若是来迟削爵夺地都是顺理成章的,阿光素性不愿示弱,哪怕逞强也比示弱好便欣然同意了。姬顺这一次非常有良心的将阿光至那辆本就属于她的车。阿光上了车仍是昏睡,做了很多梦,冷汗一层又一层,像破旧墙壁上斑驳的霉苔一样,一层又一层。车行的很不稳当,也不知是驰道的原因还是公子车骑本就远不及公侯。阿光因颠簸而睡意全消,懊恼的推了推锦衾坐起来,又因求江梅子而不得不禁有些恼火,掀开帘子去看只叹了一声“危乎高哉!”便尽释心头恼火。日上三竿时车行数里,早间崎岖的山路已被远远的甩在后头,却仍可见群山堆叠的雄伟高峻,层峦叠嶂,隐天蔽日,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因流光懒怠下车小娥便拿乌木托盘端了吃食来,皆是清淡的时蔬,用蜜腌渍了倒也清甜爽口。只是她此时兴致缺缺,用了几箸就丢开了,百无聊赖的靠着填了棉絮方枕。小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水玉小食盒,只有巴掌大小。被她托在手掌心中,打开一看却是浅口小碟一盘,日思夜想的江梅子正卧在小碟之中。阿光欢欣的接过来,嘴角已不自觉的扬起,甘美的梅子甜香混杂着草药的熟香。她老老实实的喝下她端来的药,入口之时并不苦涩,咽下去才觉得苦味越演越烈,额上蒸出薄薄的汗来。此时再吃江梅子无异于天界珍馐,正是苦尽甘来,流光只管拣了吃并不问起来自何处。小娥将杯盘碗盏送下去,收拾妥当又将医正引来请脉。他总爱顺胡须,这一次倒停了手,只专心的诊脉,末了略笑了笑道:“再吃几服药风寒即刻退去,只是仍要小心饮食。”他似忍了忍终道:“江梅子虽好,但贪食也会伤身。”心中那点小心思被揭开,阿光不由脸一红,只得喏喏应着。“殿下若是喜食梅子不妨吃些姜梅,味道虽然不及江梅子但多吃些亦是无害的。”临下车之前医正又道,此时倒是顺了顺胡子。阿光又应了声,心中却不以为意,江梅子之妙便在味道上,她又何必去求不如它的姜梅。因着略迟了些便日日快马加鞭,若是驰道开阔平整日夜兼程也是有的。洛室的月亮高而明,照得驰道旁的草木皆有森冷之意,若是花枝上沾带露水就有了冷凝之美。还有两天便是河洛大会举行的日子,明晨大约可以抵达澭京,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赶上了。现下风寒已愈,只是因为水土不服仍有些难受却也勉强可以忍耐。自二月初从吴宫启程以来几近四旬,虽然路途遥迢却也算是顺当,只有阿光一人多些磨难旁人都是安泰的。明日即可一睹天子风采,成王威仪,她隐隐期盼起来,想必澭京定是庄重严穆又不减繁华热闹的,不知兰陵与之相比如何。又是个月白风清的良夜,阿光仰头看了看天空,寻找着那一颗长庚,寻之不见便意兴阑珊的回去休息。明天,明天起就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容不得半点差错。然而不知为何,风吹起的时刻她却有了返还之心,澭京再好,怎么能及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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