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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内容 淇水汤汤
作者:二十锦 时间:2018-05-23 18:30 字数:3071 字

繁春盛景,是不容人辜负的,群花团团簇簇的挤成一个千妍百媚上巳花节。三月三,淇水之畔,宫人皆作丽人出游的模样,打扮的花枝招展。阿光懒散地靠在轿辇上,小娥掀起一角帘子,日光慷慨的照进来,丝毫不吝啬的给予热度。阿光执了扇子半掩着面,素白的纨扇之下是略含了浅浅笑意的容颜,只一双有茫茫水色的眼睛露外面,打量着此时热闹的淇水之畔。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仿佛繁复织锦一般,色泽绮丽繁密的丝线一根搭着一根,如同是吴国最机巧玲珑的织锦手法,才织成这一幅三春美景。柳絮,随风打着旋儿,漂泊无依,青嫩的浮萍此时也密密的长出了些许。杨花与浮萍原本是同源,同样的追逐着不定的事物,毫无方向,由风或水主宰着全部的命运。小娥放下帘子,阳光似乎被驱逐一般立刻消失,“殿下,今日赏花淇水之游,只有殿下还未下辇。”阿光用白纨扇掩面低笑,笑声使得扇面上一对凤蝶轻轻颤抖着纤细的翅须,“他人按捺不住,我又何必沉不住气?”小娥默不作声,阿光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纨扇,在心头叹息终归还是依从了她走下了轿辇。温暖和煦的清风拂过面颊,吹散未束的发,官眷见阿光下辇纷纷娇笑着行礼,笑容甜腻的像是极黏稠的槐花蜜。阿光略微垂头,目光匆匆掠过众人面上再回到地上,算是还礼。芊雪今日着一件浅蓝色的曲裾,姿态娉婷婀娜。她缓缓地朝阿光走过来,点点紫色的桐花落在她身前的地上,锦重重的一层,心甘情愿似的供她践踏。“阳成殿下。”小娥先在阿光身侧行礼,阿光亦微曲了曲膝,“姐姐。”芊雪略抬了抬手,笑得一派温婉动人,“流光怎得不束发髻?”扇子下的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姐姐忘了,流光未到及笄。”芊雪似才恍然想起,朝阿光歉歉一笑,便往别处去了,芊雪生的高挑纤细,更兼曲裾的湛湛之色清丽浅淡,于浓妆艳抹之中更是惹眼。阿光视线一偏,不由得又扬起笑容,向来性情淡漠寡趣的公子煊竟迈出了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应邀参加上巳花节,着实是让人参不透的鄢国贵公子。贵公子此刻正倚着河堤的石栏把玩漆黑发亮的陶埙,身边莺莺燕燕的围了好些个,而他的表情却不甚明晰,既不欢喜,也不恼怒,就像此时无澜的淇水一般。公子煊忽而也侧眸瞥了阿光一眼,或许瞥得并不是阿光。饶是如此,阿光仍是心头一动,潜意识的想要退避,足下未动,心中已动了心思。她这一头异样的头发比芊雪更为惹眼,放眼吴宫,除了她还有谁。惊鸿一瞥,他眉眼未动半分的将心思重新放到手中陶埙上,神情淡漠没有丝毫起伏,仿佛身侧的千娇百媚皆不在他眼中。阿光细细想来,她与众官眷的交情没有一个算深的。准确的说,烟波浩淼的淇水之畔,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有林夫人前车之鉴,哪个还敢不自量力的凑上来。正兀自嘲弄之际,却见庄夫人分花拂柳而来,日光一晃,阿光看着庄夫人面上的微笑险些以为是华珩夫人出宫来了。算起来阿光要唤庄夫人一声“姨母”,可偏偏阿光身为君姬,庄夫人又很不在意这些便一直省了这一层虚礼。庄夫人走到阿光身边,轻柔的问道:“殿下可愿同臣妇一路?”阿光挑了挑眉,仍旧以纨扇遮面,“求之不得,姨母深谙流光处境。”她浅笑道,“臣妇以为殿下断不会与林夫人之流深交,如此一来,淇水之畔殿下难免孤寂。”阿光仔细听着,抿一抿唇看着扇子上吊着的冰凉玉坠儿道:“我也并非出尘高洁,只是懒散而已。”庄夫人撑不住笑出声,“殿下好实诚。”阿光随她走至水浅处,河边已有面容姣好的浣女轻柔柔的开嗓唱起歌来,歌声婉啭悠扬,可谓一唱三叹,阿光倾耳细听,词曲皆妙,曼丽委婉。那歌声随着浣女手中需要濯洗的白练一道,经过水的润泽而显得格外鲜亮清新,水中的荇藻摇摇摆摆庄夫人命人解下系在石栏上的船绳,小船晃晃悠悠的浮在水中,画出一圈圈的涟漪。船体极小,仅容两人。阿光随庄夫人上了木舟,庄夫人握着船桨手法娴熟的摇了两下问道:“殿下可愿随臣妇溯流而上?”阿光笑着看了一眼水光潋滟的河面,轻轻扇了扇手中的纨扇,一圈圈大如车轮的涟漪之中便又藏了一圈细小的,仿佛年轮一样套叠在一起,“尽管道阻且长,但劳烦姨母早早备下小舟,流光也是要奉陪的。”另有随从与小娥乘了另一叶小船,不紧不慢的跟着。众人见有如对生苇叶的两只小舟都有些跃跃欲试,只可惜事先没有准备,只得花重金向渔家租了来。“溯流湍急,殿下不担心吗?”庄夫人因摇桨而略朝后倾着身子,水绿色的袖子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片早生的菡萏叶子。阿光笑着看了眼站在水边洼地的二三野鹤,尖而长的喙上还沾着水底的湿泥,“有姨母在,流光何惧?”阿光甚少唤庄夫人姨母,向来只是称作夫人,庄夫人低首一笑,纤长的眉与华珩夫人极像,“殿下果真如此相信臣妇。”阿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低头撩拨起河水来,满眼山明水秀的美景,自然无暇顾他,水流清澈的宛如凝翠的美玉,水底有飘摇的水藻,曼妙的如同纤细楚腰。一点点晶亮的水花,映出岸上人斑斓的衣色,也映出斑斓的心思来。野鹤缩了缩脖子又抖了抖羽毛,长喙上的湿泥便湿溚溚的往下掉了些。水流湍急,澄清的淇水拍打在顽固的岩石上碎成雪白的花朵。庄夫人善意的提醒,眼眸深处闪着河面的粼光,“殿下扶稳了。”浣女唱歌越见欢快,仿佛沾了水的歌声又经过的一道花色的点染修饰。阿光指尖轻触水面,无数条顺应地势奔涌不息的水流中出现了一道不可忽略的逆流,水底隐约可见的荇藻因这逆流仿佛折断了些许枝叶。庄夫人全心应付逆流,小娥已落下许多,阿光专心戏水,妄图专心致志的心思足以忽略汹涌澎湃的诡谲。“庄夫人——”阿光忽而觉得喉头一哽,兰舟轻漾,庄夫人划桨的手一停,目光悲戚却仍是坚决道:“殿下,臣妇必须为了他的仕途坦荡。”激流之中,兰舟侧翻。春日寒水微暖,入水前的一瞬,曼妙的歌女声像是陡然拉长的调子,变得走调而刺耳如同怨毒的诅咒。野鹤也因这诅咒般的歌声而扇了扇翅膀,绝尘飞离,喙上最后一点湿泥也被抖没了只剩下微凉的水色光芒。“殿下!”雪色发丝入水,像未化的冬日浮冰,热闹喧嚷的环境一下子因为水声的阻隔变得异常清净。水面波纹迭起打碎了原本既定的年轮般的纹样,好似参天的古木被连根拔起,那既定的纹路也一同消失,仿佛又突然回归那个雨夜,天地苍茫,孤立无援,那是真的孤独。哪里还有第二次机会让卫煊救她,芊雪更是不可能,恬夫人才因她被贬为庶人。旁人又与她非亲非故,她还是不讨喜的刺球,趁早自觅活路为要。水下小娥黑发披散,有如黑藤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被湍急的淇水冲的颠簸倾倒,窒息的痛苦让阿光不得不闭上眼,呆愣的像是冷杉木,诚然她是愚钝的,小舟在侧,何必徒劳挣扎。未及攀上小船已被挟了往岸边游,人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不自觉环上那人的腰,当真是楚腰纤细如三月弱柳。仿佛如同一片轻飘飘的鸿毛,轻易的被河水剥夺了反抗的力量,又轻易的被人带着岸边。浓浓的水腥气之中又夹杂着些许浅淡的调香气息,仿佛是青木香,因为河水而被冲淡几乎无味。虽然落了水浑身湿尽但也不算太丢颜面,只是众人此时仍有惊呼之声未免显得矫揉造作。河水顺着鼻梁往下滑,碎珠一样滴进脚下的土壤,阿光此刻有些清醒她面上并无什么湿滑之物,否则更是贻笑大方。阿光略低着头任由河水自面上滑过,水滴汇集在下颔,眼泪似的不停滚落。此时阿光心头涌起的却全不是恨意、羞恼也不再是庆幸,而是如新近被斫去的树木显露出的苍白木心一样,浑无一物,连年轮都被抹去,又像是干涸的泉眼,扑扑的往外吐着并不存在的泉水。她缓缓地睁开眼,黑色的披风与衣摆掀起的风一道落下,很像是那个雨夜的丧衣,衣襟里有桃花的丧衣。永远黑的空无一物又自以为包罗万象,只是这一点黑是能够抵御淇水的寒凉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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