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阿光的生辰,吴宫经春花点缀的焕然一新,阿光早起带着久病般苍白的面容坐在镜前,小娥拿起玉梳替她梳头,梳子上满满的缠绕这翠绿的藤蔓,像是夕颜花一样柔弱,然而同样是藤蔓纹,附在残影上的藤蔓则显得格外坚强柔韧。双鬟小小,垂于耳后,绯玉刻成桃花簪,花瓣娇美,隐隐有浅光浮动。阿光见小娥停了手,抬眼往镜中一瞧,望着小娥微蹙的眉眼,虚弱的笑了一笑。华珩夫人走进来,看了阿光的装束,温声笑着携了阿光的手,“阿光,要是不舒服就说出来,别强撑。”阿光咬了咬唇,使得唇上的胭脂不那么虚浮单薄而后才笑着点了点头,“母妃关心儿臣。”春日飨宴,本就极热闹的景象又添一重繁华。绿盈盈的一杯江梅子酒,是去年的新酿,四哥郑重其事的放在阿光席上,此时阿光是不敢再沾半滴酒了,连酒香也不愿多闻,四哥见阿光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掩唇轻笑,四嫂亦笑道:“殿下,江梅子香甜,多喝几盏也是无妨的。”阿光见众人都拿眼瞧她便端起了酒杯,踌躇半晌终放下了杯子,“若再醉了就不知要睡到几时了。”这一句话虽轻微但众人都听得分明,不由都笑开,连芊雪也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但是无酒不欢的宴席是不可能轻易逃过饮酒的,华珩夫人劝挡不住,父君只温然而笑作壁上观,阿光也只得硬着头皮接过众人的祝寿酒喝下去。公子粢不改豪饮作风,葛嬴瞪他一眼才收敛了些,而芊雪则坐在桃树下看酒盏中浮着的桃花瓣。桃花浅酒,一人独坐。绯色重锦桃花幽深之处,笙歌曼和,不见其人,但闻其歌。阿光接连饮酒已是半醉半醒,软软的倚在华珩夫人身上,目光迷离的扫过每个人的脸,眼波流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团簇簇燃烧的火苗,说不尽的风情,然她却轻嗤了声道:“不在。”又叹了口气,唇齿似被甘甜的江梅子酒黏住般,发音生涩。华珩夫人听见声音偏首看阿光一眼,“阿光说什么?”阿光只垂着脸摇了摇头,“儿臣有些醉了。”华珩夫人颇有些担忧的抚了抚阿光红红的颊,“先回去歇一会儿,好了再来。”小娥扶着阿光,踉跄而行,直待听不见那宴席之上的丝竹声阿光才垂着头浅唱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小娥将阿光扶正,对上阿光茫然的眼睛,看见了那隐隐跳动的火苗,“殿下这样唱是有意中人了?”阿光略一笑,摇了摇头,山中人原是女子,于她而言说是意中人则差矣,“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小娥抿唇而笑,“殿下怨公子不来?”阿光又摇了摇头,撒酒疯似的继续唱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小娥笑着叹了口气,“殿下不说便罢,我不问了。”阿光停下来吹了吹垂下的树梢,落英缤纷,桃花浅淡的香气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端,“你一早就知道了,还偏偏要问出来笑话我。”她又笑着扶着阿光走,“那一位公子恐怕也有此意呢。”阿光再一摇头,发鬟因此凌乱了些,桃花簪松了些许微微垂了下来,花蕊朝着地面,“这样说来你恐怕还不知道。”小娥一惊,阿光立即笑道:“快回华珩宫,我头疼的厉害。”倚靠在廊柱上,落花随着清风穿过回廊,别有一番风情。阿光闭上眼,徜徉于细软和风中,轻薄柔软的花瓣吹落在脸上,蚕齿啮噬一般微痒,阿光伸手去拂却冷不防被握住了手腕,蓦然一惊却连眼睛也被微凉的手掌遮住。竟隐隐含了笑意,他低声道:“江梅子。”阿光来不及反应便触到了温热的唇舌,如同月光下的花苞兀自开放般的清冷之美,豁亮的火光划过平静的夜幕,荧星坠落带着长长的彗尾,留下不可磨灭的刻痕。“鄢君。”阿光侧过脸,甚是恬静,若不是有一只手在,阿光大约已经瞪死他了。他低笑了声,“卫煊敢这样对你?”陡然出现的光亮刺得眼睛生涩,阿光不禁抬手去挡,回忆像是满月之夜的海水,奔涌至岸,奋不顾身的拍打顽固的礁石。“绍熙君万年。”头脑霎时清醒,眼角余光处的白光瞬息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他硬生生的将阿光拉起来,回廊另一端有隐约的脚步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来看你,你却无所动容,这是为何?”阿光到底怀疑自己又在做梦不敢答话,小娥看见绍熙君的一瞬脚步一滞,双手松了碗盏,泼了一地的汤茶,“不曾想绍熙君大驾至此,有失远迎。”阿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他的桎梏,独自朝华珩宫宫门去,却全然不能忽略身后他被风吹散了的笑声。回到席间,华珩夫人瞧着阿光的脸色担忧的询问了一句,阿光不曾答话。华珩夫人看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父君一眼,不安的揉了揉手帕。笙箫辗转,琴瑟相和,一派歌舞升平。凄清的陶埙声破空而出,阿光皱了皱眉头,芊雪已然站起身来循声望去,赵粢瞥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时间气氛为之一变。陶埙力压众乐,仿佛飘在云端一般缥缈的不真实,阿光咬着嘴唇,牙齿深深嵌进其中,隐隐尝到胭脂的味道,甘甜之中又有不可忽略的生涩。“怎么了,流光?”华珩夫人忍不住问道。小娥轻声道:“澭京的那一位来了。”华珩夫人惊得挥落了酒盏,父君朝她望过来,脸色却因这一望霎时变得寒凉。姬燎央受着众人的跪拜,一身玄色拂的桃花失了原本极妩媚的颜色。命众人皆起来了,他温雅笑道:“因是流光生辰,我才特特从澭京赶来,望吴君不觉叨扰。”如此得体,父君自然无话可说,赵粢暧昧的笑了一笑,目光游移不定。阿光则面无表情的站着,看着随风打着旋儿的桃花瓣,默然无语。众人落座,笙歌再起,却没了方才的凄清埙音而显得丢失了魂魄,芊雪又失落了神情面露愁恼,只呆坐在那里。“公子煊近来如何”他不经意似的发问,却抬起明亮的眼直看向芊雪,“阳成殿下?”芊雪明显一愣,拈着裙裾边的浅缥色流苏有些诧异的答道:“方才吹了一曲埙,听着曲意大约不很好。”绍熙君了悟似的淡笑,好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一般,开口极为自然顺畅,“想必公子煊久别故国,不免郁郁,不如早早归去如何?”虽是发问但那语气,那势在必得的笑容却容不得人拒绝。“这……”父君略见沉吟,目光一时不知要向谁看去,绍熙君闲适的把玩着玉笛,玉笛青翠剔透,又特意雕成翠竹的样子,乍一看倒以为是竹笛。如此善于掩人耳目,连手中的笛子亦是如此,直以为如此便能掩藏卑劣心思下的意图。“万万不可,吴国若寒盟背约,日后……”公子粢此时难得端正起神色来,说起吴国,如今哪一个不是崇仰的,赵国与吴国的盟约他绝不容许有损。“有何不可,只不过是提前三年而已,世人恐怕还要称赞吴君厚德。”绍熙君只手撑在桌上,长眉入鬓,“赵世子以为呢?”赵粢面色一凛,似不料绍熙君竟认得他。“一诺千金,卫煊不愿以鄢君之名负背信之骂名。”不知何时,公子煊翩然而至,身形寥落宛如绝壁青松。他站在筵席之外,干干净净的不沾染尘世的气息,仿佛高山冰雪。绍熙君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三年之前你同我说盟约是割让鄢国甘陵六地,以你为质换得鄢国六年安稳太平,所谓质子不应当是囚禁于室中,足不出户吗?”听着足不出户四个字,公子煊的面孔立刻变得雪白,“你如今已背了信,何必再冠冕堂皇的说这些?”只是一瞬,公子煊神色恢复平常,“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背弃盟约。”“说到底,你不过是不愿离开罢了。”绍熙君站起来,玄裳经阳光一照,金甲一样熠熠闪光,他是天生的天潢贵胄,而公子煊竟突兀的笑了一笑,“既然绍熙君这样说还望吴君首肯。”父君眼见情势不妙,立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鄢君翌年归还,借称鄢国太姬重病,既保全了鄢君信誉,天下人也不至疑心是绍熙君所为。”两人四目相对,并不言语,一时之间各种心思波诡云谲上下翻涌,终是姬燎央道:“便依吴君。”春日薄暮,如此对峙的两方,旁若无人一般,众人也都呆呆的望着两人,仿佛不觉日色逐渐阴暗。阿光暗自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便向着墨色渐浓的地方去了。此二人之间的争斗或旷日持久或弹指而终,而阿光则永远遵从自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