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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内容 黑云翻墨
作者:二十锦 时间:2018-05-23 18:30 字数:5223 字

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山城虽未见春花,但兰陵已是春归花阑,桃枝桃叶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长齐,由能沁透人心脾的娇嫩新绿长成枝繁叶茂的一片深翠,日光亦晴好的让人迷醉。四哥对父君禀明了经过由来,父君到华珩宫看了阿光的伤势,目光触及阿光挂在雪白墙壁上的画像陡然一颤,久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凝声道:“清漪宫大火,你竟是为这画才受的伤?”阿光揣摩着父君的脸色,轻应了一声,“儿臣违背父君命令,还请父君责罚。”而父君没有说话,只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细细端详着完好无损的画像,无声的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目光切切的贪婪而近乎疯狂,素净的花薄薄的绽放,花瓣还带着颤巍巍的悸动,喑哑的声音快要如满月之夜的潮水般倾溢而出,终究他还是吴君,终究还是他早一步加固了堤防,“阿光好好养伤,就在华珩宫里。”阿光见父君要走,不禁脱口问道:“父君,这画……”“这画就挂在这里,”他的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还是像死水一般,“你没有见过阿舒,天天看着她的像就不会忘了。”阿光恭默的送走父君,他虽如往常一般挺直了脊梁,但鬓发之间的星星光华却是连玄玉珠冠冕也遮挡不住,已过了十年而母亲仍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新刺,他竭力装作不在意却仍叫她阿舒,这两个字融进多少柔情蜜意温柔缱绻,而再不似旁人口中冰凉的君夫人。父君对外只称阿光伤势沉重又加上惊悸过度,是以只得缠绵病榻不便见人,然而除去四嫂似乎再也没有别人想来华珩宫探看阿光。四嫂眉眼之中含愁带怨,轻嗔道:“殿下为得何事这样顾不得,若是当真有什么事,吴君……”她猛地止住了,阿光保持着笑容,“吴君要如何向她交代呢!”略抿了抿唇,阿光笑道:“幸而不曾有事,四嫂也不必过分忧心了。”初空低了低头,发间錾银宝珠凤头步摇沥沥作响,“你的伤情虽然不重,吴君却不见得多好。”阿光不由一惊,初空又道,“前几日恒昌拜见吴君时瞥见他袖间的血迹,还未问起吴君却是止不住的咯血。”阿光慌忙的站起来,正要出殿往父君处,却听见一道冷冷的女声,“华珩夫人,君上传召您去兴成殿。”不过片刻就见华珩夫人面带疑色的从中殿走出来,阿光立刻走过去跟在华珩夫人身后,丝毫不理会四嫂的劝阻,“母妃,儿臣愿同往。”她轻轻颔首随那女子去了,阿光亦步亦趋的跟着,双脚隐隐作痛。阿光从没如此痛恶宫道冗长,奈何宫中自有规矩不能疾步而行,只得强忍下惧意朝着兴成殿而去,微凉的清风吹得寒气彻骨,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一般痛彻心扉。兴成殿中,父君靠在铺了厚厚的福锦的软榻上,挺拔苍劲的青松,振翅高飞的白鹤与一张蜡黄的脸对比的突兀而刺目,他没想到阿光亦随华珩夫人来了,眸中略过一寸光辉。阿光不禁落下热泪,分明是那样强健的人,如何成了这副模样,父君见阿光落泪不由曲起手指,挣扎了许久却再抬不起来。他似是无奈的笑了笑,牵起无数细小的褶痕,“孤没有嫡子,只能由恒昌继位了。”四哥曾经交予君夫人抚养,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亦可勉强称得上是嫡子,只是父君在此刻说起却是料定自己时日无多了。虽然病渐膏肓但父君仍保留着清明理智,只是那理智原是由厚厚的盔甲保护着,如今却如泄了洪的曲江水一样所剩无几,江水仍泛着澜意,原先的浅碧色转成愤怒的浑黄。“若是微宁不服,就用兴成殿里的曦赫剑斩了他。”父君语意决绝,斩钉截铁的说出致骨肉血亲于死地的话。微宁是吴君长子,杞夫人所生。他并不得吴君欢心,每年只有元日才能看见他与妻子进宫,从遥远的封地鹿上日夜兼程而来,因此总是满面疲惫,因而脸色皆是阴沉沉的好比是风雨欲来的浓黑天幕,且他与阿光相差十余岁,是以阿光和他并不很亲近。华珩夫人恭敬的立着,自有宫人捧着曦赫剑来,剑鞘上没有丝毫雕琢纹刻,是由寒冰玄铁淬炼而成,只有黄铜的剑柄上雕刻着金乌与桃枝。相传吴地先民曾到过桃都,桃枝之间相隔三千里,树上有一只天鸡,太阳照着这棵树时,天鸡就叫起来,天下的鸡也都跟着附和打鸣。于是吴国先君就命人铸造了这柄曦赫,吴钩连同曦尧骑一起由微而盛的闪耀着连洛宗室也不得不忌惮的光芒。曦者,光也;赫者,显也。曦赫剑是吴君的佩剑,代代相传,象征着君权至上,亦是调遣曦尧骑的令符。父君把曦赫剑给了华珩夫人是极看重她,同时也是因为她膝下无嗣仅抚养阿光一人,四哥与阿光感情深厚,若是他袭承爵位于阿光是再好不过的。父君看了一眼通体冰凉甚至有寒气丝丝渗出的曦赫剑,轻轻一笑道:“琅华,孤的阿光就托付给你了。”华珩夫人跪受曦赫,然而对于吴君而言阿光远比这一把剑重要,甚至就算是要拿整个吴国来换也并无不愿。阿光禁住落泪,父君又道:“阿舒生逝,小夏夭亡,若是孤也去了,”他顿了一顿,皱起眉头,眼中盈盈的泪光像是望日之夜的月光透过幔帐似的蝉云照在的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阿光可会伤心?”阿光直直盯着他,眼中却没有狠绝凌厉,“家人尽殁,儿臣身为不祥,从此就当是没了心的,怎么还会伤心。”父君面上皮肉剧烈的一蹿,污浊的颜色泼墨一样浸染上来,“你还有琅华和予舒,也不算全无倚仗。”阿光别过脸去,半张脸阴暗晦涩,半张脸曝在日光之下,眼泪如同晓来霜露冷雨一样,缠绵悱恻淋漓不尽。太液池中的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秋雨霖霖,湿腻粘滑的让人生了无限愁怨与一丝恼怒,而此时节却分明是初夏,直叫寒气侵了骨髓,成了拔之不去的病灶。“阿光。”父君柔柔唤道,仿佛在耐心劝哄不明事理的蛮横小儿女,然而她的眼泪却掉得更凶,此时她再不能似扉门小户的女儿般负气躲开。她不知道父君的病会如何,大哥会如何,四哥会如何,绍熙君、鄢君、赵世子都在吴宫之中,她不知道国运正盛的吴国会不会因为父君的逝去而一同逝去。纵然华珩夫人手握曦赫剑,然而四哥既不是世子也不是嫡长子,连养在母亲膝下也仅有数月而已,玉牒之上母亲名下的后嗣仅她一人。阿光暗自咬了咬牙,收住眼泪蓦地跪下,“请父君尊杞夫人为嫡。”父君面色在凝固之后变得难以形容,他剧烈的咳着,阿光微微看了他一眼又埋首重复道:“臣请君上尊杞夫人为吴国君夫人!”父君竟坐了起来,半晌之后抄起压枕的白玉松竹宝芝如意发了狠朝阿光丢了过来,却是生生的擦着耳廓,砸落了她固发的赤金嵌宝花钿。如意重重的跌落在地上,玉碎了一地四下溅开,仿佛一场雨后,挂在枝头的青叶上兀自欢喜的闪耀着的细碎寥落的露水。父君因此脱力跌回卧榻,大口的喘着气,如同云端上吞云吐雾的瑞兽。阿光纹丝未动,肩头被如意的云头砸的一斜,于是也就迁就似的斜着,她不敢倔强的端正身姿,高贵的仿佛不可违逆一般。父君此刻已是极怒,阿光若再不驯化只怕他就此去了。“流光!”华珩夫人双手持剑,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光。“若是君夫人膝下有子吴国便可无忧,臣请君上三思。”阿光再一叩首,俯首称臣是不念亲情,无所顾忌的斩断了自己的后路。寂静了许久,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同沉香段燃尽的落屑声也没有,整个兴成殿空阔如同深谷,点滴的更漏声在深谷之中盘旋汇聚,形成了不可阻止的风,无限的扩大,再扩大,直至横无涯涘而连风暴之尾也抓不住。父君连说了几个好,当即命人昭告全国,修书奏禀天子。阿光再没抬起头来,仿佛是羞于见人,然实则是脸上被剜去一块肉似的不敢见人。得了父君的首肯她再顾不得,疾步奔出兴成殿,为得吴国的前程,吴国的前路断了,她必定要披荆斩棘拓出一条血路来。疾奔之时撞到了谁她不甚清楚,许是四哥,他只喊了阿光一声并未追上来,阿光发鬟松散面色不善,想来他若是追上来了恐怕也是要被阿光赶回去的。阿光走到太液池边,发鬟已尽数散乱,索性将点点花钿都除了下来全扔进池水之中,赤金的花钿砸碎了池水中的金影,水光连着浮萍碧草摇摇晃晃的侵上岸石。阿光几乎要开始咒骂自己,又忍不住落下眼泪,白石栏杆因眼泪而隐隐有白玉的光泽。四下里无人阿光不禁放声大恸,哀伤之音惊扰了栖在树上的对鸟。一双翠羽的华禽扑扇着弱小的翅,从柳树上飞起,盘旋一阵,上下翻簇。“你此时在这里哭是为的什么?”芊雪微提着绣了紫草六叶纹的裙摆,步下窄矮的石阶,语气恬淡。阿光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她,而芊雪仍是笑,只是笑。“父君病重,我只是伤心而已。”芊雪的神色有短暂的变化却不甚哀伤,“父君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却也不是很要紧。”阿光皱深了眉问道:“姐姐去过兴成殿了?”芊雪侧过身来与阿光并肩而立,玉白的面对着烟波浩渺的太液池,临花照水,“自然还没有。”阿光不怒反笑,擦干了眼角软弱的泪水,学了一点宫人的恶毒,“着丧三年,不能有喜事,吴赵为保全联盟恐怕要提前让姐姐与赵世子成亲了。”芊雪面色忽然变得僵冷如冰,目光急切的去搜寻掩映在桃林深处的那一片白墙黑瓦,阿光淡淡的笑了,像是凶手得逞之后阴狠的笑容,“明年,鄢君就要回鄢国了,姐姐可要千般小心。”说罢她再不看芊雪,径直往华珩宫去。杞夫人的册封仪式准备的十分仓促,仪式也仅仅是加冠冕受符绶而已,连宣告宗庙,祭天祀地都一并省去了,阿光知道父君心里仍是不愿承认杞夫人,但即便如此她也已是君夫人了。一连数日,兴成殿殿门禁闭,日日夜夜都有医者穿梭忙碌,只为续得父君几月回光返照。后来,不知是谁献了一帖良药竟延缓了父君的咯血之症,事情经过不得而知,因那人不见首尾,也只要了一个小小的百户长之位为赏赐。只是那药引着实奇特,咯血之人最忌辛辣饮酒,偏那药引要天下至烈之酒与三抔冬雪。一得药方,父君便即刻命人开酒窖去取浮梦,大有毫不吝惜之意,四哥却进言道:“天下至烈之酒并非浮梦而是浮生。”父君失神的跌回深深凹陷的软榻,十指已是乌青绀紫,面目颓唐的可怕,一双眼睛浑浊不透,像是大风吹起粉干的朔雪,吹成满空的烟雾。阿光正心灰意冷几近绝望之际却忽而想起公子煊曾提过浮生,天下之人知晓浮生远远不及浮梦,就好比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即便是希望渺茫,即便求而不得阿光也必定要试一试。暗自咬了咬牙,正要跪下,芊雪却已先跪了下来,“父君,儿臣已得浮生。”铜枝烛台上蹲踞着一只青鸟,似欲飞离,鸟首下有一支巨烛,芊雪话音方落,这巨烛结的硕大的一朵灯花便爆开,连着袅袅的青烟,燎上青鸟的喙。殿中人皆是一喜,整日的阴霾因此而消散,透出些许光彩。带了庆幸的喜色,父君道:“芊雪,真是孤的好女儿。”芊雪立刻命人去她宫中取那不知来历的浮生。不知来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能为父君续命即是大功一件,至于三抔冬雪,华珩夫人去岁采得梅枝头细雪数瓮,准备用来冲茶的,至今仍有剩余。当即命人速速取了两样药引子来伴着乌黑难咽的药汁喝了下去。浮生性最烈,人声百味一时齐齐盛在胸腔肚腹之中,有烈火燎原之势。父君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又因酒气而变得酡红,眼神清明又迷离仿佛是游弋在乡间田垄上的晨风。不待那晨风歇下去,侍从就喂下了酽酽的解酒汤,兹事体大,绝不能让君上因醉酒而昏睡不醒。医正上前把脉,想必是极平静而沉稳的,放心的松了一口气朝着杞夫人拜下道:“禀君夫人,君上安泰,静静养着不月便可痊愈。”杞夫人略笑了笑,很是端庄。她称不上漂亮,只是端庄持重,更全没有吴姬的妩媚妖娆,只有一双眉很好看,眉心点了黄玉宝月花钿,远山衔月。微宁此时约已接到了旨意,正从鹿上赶往兰陵。芊雪略扬着头,曲美的秀颈上系着浅蓝丝带缚住的通水玉佩,玉佩上只有黼纹,首尾相连,相对而出,她仍是在看那一片白墙黑瓦。阿光随华珩夫人出兴成殿,华珩夫人似是舒怀的笑了一笑,“如此便好了,我再不用手持曦赫剑了。”阿光有些不信她能如此旷达,只听她又道:“幸而杞姞敦厚,若是赵姬恐怕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她提及恬夫人却只称赵姬,想必仍坚信在她和恬夫人的争斗中仍是她稳操胜券。“芊雪姐姐为父君求得浮生,此是大功一件,若是想让恬夫人会来亦无不可。”阿光幽幽道,“父君顾念旧情定不会拂了芊雪的意。”华珩夫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苍白之中又有激动的红晕,语调迅速拔高,冷冷一笑道:“旧情?旧情,君上的旧情从来都只对着那一个人!”她即刻又想起阿光正是“那一个人”的女儿,只得残存了些许余愤,目光果断的转向清漪宫,又有一点悲哀,“连着如今的君夫人都是由她定的。”阿光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的确也能算是由她而定,只是华珩夫人的神情阿光着实不忍看,华珩夫人如今的尊位,歆享旁人的艳羡多少是由阿光而起,而她本身却是憎恨阿光的,于是这现世的繁丽,多余的富贵恰似那一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凉夏的风,不解事故的兴冲冲跑到跟前来,扇了一个脆响的巴掌又退缩回去,犹犹豫豫挣扎着一边又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天青风净,尽管心怀不轨终归也是在朗朗乾坤之下。玄黑的天因这清风退却了,天幕低矮,像是一盏水汪汪的瓦蓝水晶灯。恰有对鹤轻鸣而过,缟白的羽毛似是鹤将冬雪披在了身上,纤长的脖颈略微弯曲着,鲜红如血的鹤顶。阿光总以为玄裳缟衣,顶红如血的鹤是无比的哀伤,既是重孝又在心头或是头顶凝聚了那样一抹精血,更兼鹤唳凄哀,总恍恍如深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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