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二十六年十二月虽然未到正月但也该有些年下的喜气,然而本该满是其乐融融的兰陵却是满城缟白。自前几个月世子逼宫犯上被四公子挥剑斩杀后兰陵便缟白至今了,君上虽然不喜先世子却在世子被斩杀的那一天落了老泪,生生使得气血上涌旧疾再犯,因为这满城的缟白却不只为一人,吴君痛失的是一双儿女。世子虽然是罪有应得但毕竟是世子,按照卿大夫之仪草草埋葬再无人提起,真正让人痛惜的是无端殁了的小君姬,被成王称作“无双姬”的吴国四殿下。与世子被斩杀的消息一同传出还有三个人的死讯,夏末秋初的天忽因着连连吴宫中人的离世夭亡而变得有些阴沉,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席卷整座兰陵城。遥远澭京中的天子听闻此事是已是深秋,霜重露浓,草摧木凋。成王失色良久,半晌才郁沉沉的说道:“风华殁兮。”天汉二十六年实是吴国的多事之秋,世子造反,君夫人与世子嫔一道从九重宫阙上摔了下来,面目全非血流遍地,然而那曾点在眉心处的黄玉宝月花钿与簪在绿云之间嵌了珍珠的金步摇却是完好的保存了下来,直让人嗟叹物是人非,市井有传闻称世子嫔身怀六甲,两尸三命更让人不胜唏嘘。君姬的梓宫至今还停留在吴国之中,巍巍的宫墙,层层的棺椁,绫罗绸缎包裹着那一具柔软脆弱的躯体,吴国分明有最坚硬的铠甲,到头来就如她从前手无寸铁般,吴国没有任何铠甲能护得她的周全。世子犯上的图谋正是由这位君姬绣进了香囊里,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递给了吴君,却因世子的死亦随之陨殁了。缟白的兰陵,如同被雪披霜的银城,被凄迷秋风吹得上下翻飞的白纱似被泪水浸湿,被时光割碎,乱玉碎琼一般稀里哗啦全部溅进心湖之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话可说,或许是不知话从何说起,还未思度妥当泪水便悄悄的濡湿了面庞,于是只得收拾了肆意铺展开来的悲伤恸意,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一列浓黑的车队静穆的前行如同焦墨点染上素白的绢布,曦尧骑的士兵执戈佩剑护送君姬的灵车缓缓驶向西郊。西郊,匆匆准备的陵寝,仓促之余尽显得破落寒酸。如今也只有祈愿那一缕芳魂能安息,所幸君姬脾气温和大约不会计较这些。吹埙的少年人站在高高的城阙上,黯淡的丧衣衣角仿佛被哀愁的泪水浸透了而显得迟钝沉重,隐隐有暗沉的光泽在其上倾泻,仿佛海水浸透了漫天的星光。众人皆认出来了,那是鄢国未及弱冠的国君,四年之前来到了吴国,那时鄢国新丧他就穿着这浓郁忧伤的丧衣,即便是着丧三年也该除去这让人着恼的衣裳了吧。引灵的是吴国四公子,斩杀了世子的公子恒昌,他亦穿着期服,面若寒石毫无光彩,虽无丝毫表情但眼中却是哀痛欲绝。正是他将君姬夭亡的消息告诉了吴君,世子才趁着吴君神色恍惚夺取了吴君佩剑曦赫,下令驻扎在兰陵城外的亲兵将兴成殿团团围住。如今内患既出,然而又能怎样呢?悲苦的气氛笼罩着兰陵,澭京亦如是。成王身染沉疴,平成君不能榻前尽孝反而恣意欢谑,日日饮酒作乐。五里一停,灵车缓缓的停下,生怕惊扰了熟睡的人似的。兰陵上一次这样的全城缟白小心翼翼大约是十年之前,滇阗的王女,吴国的君夫人在公子夭折之后投渠自戕。四公子扶着身旁已经因悲伤昏倒了的妻子,他面孔木然,捧着灵牌的手指却泛着青白,如同初夏新生的白荷苞一般苍白皱缩。恒昌袖间揣着华珩宫中放在流光枕边的玉壶,他始终不相信方才还和他说着话的妹妹在他转身的瞬间就能悄无声息的死去。虽然流光面色苍白的如同未经染色绢丝,虽然她必定强忍了许久的痛苦,虽然她确实没了气息但他永不相信他举世无双的妹妹会这样轻易的死去。毕竟她帮助他完成了看似不能的事。他回首往城阙的方向看了眼,视野之中早已模糊不清,只有一片素白茫茫如雪仿佛一眼望不尽的雪原。凄凄的埙音依旧如深谷回音般萦绕在耳边,他切切的搜寻着,目光如巨斧般在那人与旁人之间切开深深的鸿沟。那个吹埙的人,面上冷淡如水,漆黑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一团迷雾,往日深深敛着的淡淡光华如今竟被悲伤之意没了顶,瞳孔更加黑的可怕,冷漠疏离的好像不曾沾染一丝尘世气息。恒昌一路上频频回首,每一次鄢君的视线都是略微垂着,从没有看灵车一眼,仿佛避之如蛇蝎,只要看一眼就能将心蜇得没有完肤。埙音突然一颤,然后陶埙就像是冬月漏风的窗户一样往外漏着气,尾音似伤了翅的鹰隼,再不能乘着扶摇大风翱翔于青天之上,不再高亮凄清,哽咽的仿佛是夜莺哭哑了嗓子,细细的嗓眼里淌着丝丝缕缕的血,又像是早春未完全解冻的溪流,挟着细碎的冰雪蜿蜒坎坷的流淌。远远的竟是颜国世子的车马,原本高昂的马颅此时低低垂着,脖颈上原本系着的红缨亦换成了白缨,缓慢的朝此处驶来时连风都停止了,满城飞雪似的白纱终于安歇。公子允常亲眼看着这样的满城缟素终于相信了一路的听闻,眼见为实。他抬袖拭了拭眼角,华美的锦袍袖间隐藏了一点针尖似的清光,他带着一点点无奈的笑容嘟囔道:“如今可不是我要抵赖。”绝世的颜国美玉,一刀一斧的雕刻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世间的倾城芳华绯色的花,茂密的叶,累累的硕果一同出现在桃树枝头。或许只有这样的举世难寻才能配上那样的举世难寻,他与她说好的及笄之年,标梅之年统统因为她的早逝夭亡而不再算数,他许下的诺比朝阳下的晨露消失的还干净。当生命死去,誓言也一并死去。公子允常明车驾跟在流光的灵车之后,那绝世的颜国之玉若是能长伴她于地下也不枉他费尽心血。只是若是她还在该多好,为得她的生他甘愿放弃那并不该有的非分之想。他过于平庸,无论是她身边的谁与他相比都是他相形见绌,多舌这一点尤其招她的嫌弃。好了,他甘心放弃;好了,让她复生吧;好了,他说到做到,绝不反悔。可是,满天的神明恰在这一刻同时闭目,哪里有人能死而复生,除非眼前的皆是虚妄。姜世子吕铸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颜允常,对流光的死他多少是不信,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又有多少人初听她的死讯是愿意相信的呢。公子铸因为她才能回到阔别十三年之久的姜国,她可是胆敢从锋利的紫电剑之下将他夺回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去了。她原应是天下最好命的女子才是,怎会成了如今这副凄凉场景。鄢君还在吹,黑陶埙上不可弥补的裂缝有向四处蔓延的趋势,不可逆转的趋势。可是,这是阿光吹过的埙。“虽然早知道你吹的很难听。”没想到是这么难听,还没有那天晚上的好听,只是埙吹得这样糟糕,那样动人心魄叫人移不开神的鼓声又是谁奏响的呢。“但还是有点后悔。”我很后悔,没有早点说出想要说的话。我真是很可笑,素不相识的赵粢可以毫不犹豫的跳下淇水去救你,我却非得装作掉了埙才跳下去,却没有救起你。扇子上托着的桐花,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宋城人对不关心的事都如我一般寡淡凉薄。”若是你没有去清漪宫便是整个吴宫都烧成灰烬又如何;若不是你就要被吴君发现,我又何必捏碎了酒杯;若没有你,那一年殿中刀剑相向,可笑的我必定已身首异处。“你当真是吴国人吗?”我倒希冀你是鄢国人,在你的姓名之前冠以我的姓氏,以我之名护佑你的一生。我不想回宋城,宁愿困顿在此,哪怕一生一世都是一个质子。我还没有听你唱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颤巍巍的气息倾诉着对旁人的缠绵悱恻婉转情意。每当这时我便要竭尽全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浑身像是被掏空一样只一点火星子就能烧起来,竭尽全力无非是因为过于妒忌,不然我该是凉薄的。雕刻竹简很花力气,一笔一画皆是内心纷乱悸动时的情意,但是你刮起来似乎很是轻松,锋利的残影毫不客气的将相思之意寸寸剥离,蛮横而决绝,我托吕铸把残影转交给你反倒让自己尝到鲜血淋漓般的痛苦。陶埙不可挽回的跌在地上,碎的干脆利落,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梦境支离破碎。却没有俯身去拾,梦已醒了,再怎么努力织补亦是徒劳。僵硬着四肢朝前走,你一去赵粢便回去了,吴君终究要把你和他分作一对。这样一来,和我人一样,我的笃定就成了水中之月一般可笑了。丑陋黑暗的甬道已经准备好要吞噬那人,众人皆是沉默,连哭声都是零星。若这世间果真有神明存在,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显现些微的怜悯之心。经历了病痛与丧女的折磨,吴君显而易见的苍老了许多,原本花白的须发竟似一夜之间被夺取了颜色无比苍白。原本或许可以说是威严而如今却连形容枯槁都不能形容,身躯残破孱弱的仿佛风一吹便能吹散了。隆重肃穆的祭祀从朝晖极盛到黄昏迫近,影子一寸寸缩短又拉长,这一次没有人神游天外,那原先最爱神游之人果真魂飞天外。“魂兮归来。”吴君强忍着悲痛,这样的祭祀如今已是第三次,每一次都是肝肠寸断。终究,这一次满溢的悲伤冲溃了堤岸,如怒海狂狼一般席卷了身心,他支撑不住伏地大恸,全不顾一国之君的威严。素白的招魂幡迎风猎猎如寒光凌凌的长剑,他唯一的念想,阿舒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阿光和玉佩,今日全部入土为安。断绝了所有的思念,再过些日子就把兰陵的桃树全部斫伐了去,绯都之名就在这一年终止了也好,天下的艳羡向往如今于他不过讥讽。一切都停止了哭号,招魂幡因无风倚靠而垂挂下来,柔顺而温和。山河失色一般,四周陷入了极致的安宁,仿佛洪水淹没了一切,无声无息。蓝紫色的雷电迅疾的划过天幕,天空阴暗低沉,乌云遮蔽天日,烨烨震电仿佛将破败柳絮似的天空撕开了极大的口子。轰鸣之声伴随着天地震动传来,灵车之上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众人脸色皆是惊变,吴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因为脚下土地的强烈震动而地倒在地。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着银甲的士兵再也扶不稳沉重的灵柩,巨大的裂缝在土地上蔓延,直让人想起方才破碎的陶埙,漆黑的裂缝,深不可测。众人眼睁睁看着土地像布帛一样被撕开,惊骇惶恐之意完全击败了悲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毫无动作。灵柩没了力量的倚靠,带着刺耳的声音如同长了脚一般,步履蹒跚的向着深渊走去。公子恒昌离棺椁最近,慌乱之中立刻丢开手上的东西拉住了系在灵车上的粗麻绳。然而仅他一人之力终究是杯水车薪,棺椁带着他滑向深到绝望的裂缝之中。只见鄢君抬脚果断的踹倒了玉质桃树,饶是颜玉坚固如石亦是立刻碎裂在沉重的棺椁之下,玉碎之声好比冬日凿冰之声,冰面被凿穿,冰块浮浮沉沉的漂走了。众人经这脆响一提醒纷纷反应过来,不管不顾的冲上前拉住棺木,和众人之力总算阻止了棺木继续向裂缝深处滑,只是这样一来必然惊扰了里面的这一位了。强烈的震感不过须臾之后就消失了,众人手上皆勒出了一圈血痕,公子恒昌寸许长的指甲齐齐折断,手指乌紫,指尖是像劣质的胭脂蘸了肮脏的水化开的颜色,此时正触目惊心的沥沥滴血。吴君却没空关心他仅剩的唯一的儿子,只迫切的命人打开层层的棺木,他一定要确保阿光一切安好。仿佛是久病一般,苍白的容颜暴露在昏沉的东阳之下,连那样浓重的胭脂也遮掩不了。外面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扰乱她,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静谧而安详的躺在锦堆玉垒之中,茧玉枕边的嵌宝如意有些歪了,云头压在她的耳廓上。他确实也曾发了狠将手边的如意丢了出去,也是生生的擦着耳廓,砸在地上,撞斜了她的肩。那时候她就僵着纤瘦的肩,保持着被他砸歪了的姿势,面孔雪白摇摇欲坠却仍强撑着。吴君不由掉下眼泪,摆好玉如意,指尖掠过阿光白得几乎透明的耳朵,哭泣着抚上她栩栩如生的眉眼口鼻。他枯瘦如霜后的老藤的手指一僵,像是根被刨出来斩断了一般,迟疑的格外郑重的重新掠过眉眼口鼻,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白亮的光芒裹挟着他不敢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吴君忽然不可遏制的连声呼唤,“阿光,阿光!”众人以为吴君痛失爱女,悲伤蒙住了清明神思也没有多在意,只是一味的伤感着。只是那原先在胸口微不可察的浅浅起伏被层层叠叠的寿服无限放大,阿光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残影作为陪葬的礼器握在左手上,锋利的刀刃与雕琢了蔓草纹的刀鞘也因这起伏而轻击出声,丝丝缕缕的鼻息给了心怀奢望的人一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一般吴君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东西,能让绝望之人经历难以想象的大悲大喜。“父君,她去了。”恒昌满面疲惫的走到吴君跟前,不忍去看被惊扰的妹妹一眼。忽然他背脊上蹿上一缕凉气,呼吸一窒,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心似被一双手狠狠扯了一下,所有的思想感官几乎都停止了,耳边轻响的声音犹如幻听一般,又像是不解人心的风将她许久之前唤得那一声四哥吹到他耳边,吹进他再不能平静的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