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二十七年四月兰陵最繁华热闹的时节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褪去了华美羽衣的兰陵,朴素的娇媚却从骨髓里蓬勃热烈的焕发出来。阿光随着庄夫人一通苦学,习了整整三个月的琴,推脱了所有的宫宴,游春踏青也通通拒绝,终于颇有些感触。待众人都以为四殿下为了学习音律学疯了傻了的时候,阿光的生辰到了。此时她终于走出了华珩宫,眉宇之间一派清明,没有半点癫狂之色。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悄悄把心提起来半分,暗暗担忧乐师将四殿下教成了能弹奏出贯耳魔音的可怕人物,毕竟这七弦琴间的故事太多了。是灵机琴和《猗兰操》众人提起半分的心终于落下了,心满意足的徜徉于被尊为圣物的灵机琴的绝妙音海之中。时隔廿余年,灵机琴再次闯进世人眼中,虽然阿光的琴声不足以招来丹穴山上的凤凰,却招来了戴国的宜安君。只是宜安君场阔面大姗姗来迟,琴音足足在兰陵游荡了月余,名闻诸国的宜安君才大驾光临。但即使是名闻诸国的四公子之一的宜安君,架子还是不够大,吴君只是派遣了公子恒昌在兰陵城门前迎接。宜安君却并不计较,只是摆出一张淡淡的笑脸,恒昌自觉过意不去,就陪着宜安君在吴宫中大致游玩了一番,在午后却转到了华珩宫里。彼时阿光正与庄夫人在廊上抚琴,阿光不愿旁人打搅就用竹帘遮住了,袅袅清音却是遮不住的从竹帘罅隙之中倾泻而出,今日所弹奏的仍是《猗兰》,只不过庄夫人要求更换四套指法。指法的变换外人自然是瞧不见了,只是静立着细听,凝神遐思云游神骋一番竟有秋兰平地而生之感。一曲方毕,余音仍袅袅婷婷,仿佛击碎了纷乱的尘埃烟瘴,隐隐有若金石之音。宜安君止不住赞叹道:“此曲甚妙,比起河洛击鼓更为气象万千,波澜壮阔。”阿光不防有生人到访,细细一听脑海之中竟然浮现出一张笑脸,却听恒昌道:“阿光,四哥想与宜安君在华珩宫中讨杯茶,不知阿光肯不肯赏脸?”阿光让人下去煎茶,心里却在思索着别的事。仍旧是那个道理,如果所有的河水溪流都向东流淌,此时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溪水逆反的西流都会格外的引人注目,更何况这次是一条大河。“公子绾,先前不是在澭京吗,怎么得往兰陵来来了?”阿光摆弄着花樽里开的艳红如火的花,不经心似的问道。恒昌与宜安君在离竹帘两步之外的地方坐下,衣裳都绽成硕大的花朵的样子。“接连两场地动,姜国却比澭京更甚,父君派我予以援引这才顺便取道兰陵。”四哥转首看向宜安君,奇怪道:“戴君却不似颜侯急急的把公子召回去。”阿光不禁抬眼,隔着竹帘虽看不清面目,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恒昌亦抬眼往竹帘里看。“允常,终究是颜国世子。”宜安君似乎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戳破而爆开,阿光心中一动,世子!公子允常是颜国世子,公子铸是姜国世子,而不情不愿回赵国的公子粢亦是赵国世子,他们腰间皆佩戴着的瑜玉数次用温润的光芒提点着她,而她却浑似未觉!看来这样齐整统一,退潮般的全数回国是接到天子诏令了,而对鄢国继承人的警示却在更早之前,将原本的六年之约硬生生的提前了一年。至于吴国,原本是世子的微宁已长眠于地下,自然绝对不会接受到来自澭京的任何指示诏令。或许即便微宁仍在世也接受不到,吴国国运昌隆日益兴旺,逐渐与韩国不分伯仲,然而成王如今不会动韩国,如果是为了重树威严,攻伐偏居东南的吴国是最好的选择。那么为了诸国不被吴国以世子为人质受胁迫而与王师为敌就只能暗中下达密旨,召回各国世子。大约是许久的静默无声,宜安君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什么不妥吗?”阿光尽量平静的问道:“成王近来如何?平成君仍是一如往昔吗?”也许是问的太过突兀露骨,恒昌轻咳了一声,宜安君却无所察觉,只是略仰起头叹了一口气道:“成王不知何故一病不起,至于平成君实在是让人懒带去提。。”“那么,依公子看……”阿光已是顾不得了,身子微微前倾。宜安君却心如止水,只是别有深意的笑道:“依我看,这天下共主的位子,并不是天生就注定了的,若为黎民疾苦着想,我到情愿不是平成君。”廊上连半点风也没用,只有煎茶的炉子吐着炽烈的火舌,原本冰冷的雪水被这火舌舔舐的温暖滚烫。“确实如此,若论为平成君的确难堪大用。”阿光的声音也变得平淡无奇,仿佛是说着“花开了”之类的话。绍熙君那时的隐忍果然是为了日后的谋划,毕竟他有胆子把剑架在平成君脖子上,毕竟成王迟疑了二十多年仍不可肯册名平成君为太子。四哥举了袖子轻声道:“如今各国世子纷纷归国,而公子却身处异国,不怕那一位日后怪罪吗?”宜安君无畏的笑了一笑,“以天子之名发矫诏,让众世子归国不过掩人耳目。姑且不论如今的澭京大半都是戴国人建起来的,他的王座稳不稳,是我说了算,若日后他真的和我论起来,他也只是让世子归国,与我是不相干的。”宜安君语气淡淡,他先前不满的低微身份却让他受益起来,“吕铸在我离开姜国前等位,除了重修宫殿就是谋划着要将妻孥从蔡国接回来。”宜安君说了一大通,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这位戴国公子不死也要栽大跟头,只是他很是笃定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他说的话说出去。蔡侯自河洛归途中得到了成伯私铸蔡箭的罪证,至今也没有什么动作,更不提兴师问罪了,只是此时的宁静才更显得可怕。“想必也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回去的。”恒昌似是感同身受一般叹道,语调里是十足的悲悯。宜安君浅浅笑道:“公子何不趁此良机,再助姜伯,好让吴姜关系更为融洽?”四哥此时戴上了政客的面具,笑容得体的无懈可击,说话客套得仪,“亦如澭京,现今姜国大半都是戴国人建起来的,吴国再怎么帮助姜国也比不上戴国的慷慨解囊。”阿光只觉得意兴阑珊,轻声道:“水开了。”宫人熟练的煎茶,银铫子舞得密不透风,一点银光直晃进人的眼中。此时众人皆不语,只静观那宫人作舞一般煎茶。风轻轻吹着,吹起一角竹帘好让浮动的心思因偶尔瞥见的衣角而沉静些。待凉薄的茶杯捧在手中了,温热的触感透过茶盏递了过来,宜安君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闻着这茶香竟比戴国郁兰也毫不逊色。”戴国的郁兰,初秋始华,香气馥馥。“阿光虽然不懂茶,却知道拿好的来进献贵客。”四哥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折晃出一点银铫子的光芒来。阿光却并未顺着四哥的话去说,而是心不在焉的随口道:“华珩夫人收着许多茶,不过是差人随意取了一瓮来,或许是宫人有意而为之吧。”宜安君浅饮了一口,低低笑道:“随意取来就是这样的佳茗,吴国当真是富庶的让人嫉妒了。幸而我错过了绯都的胜景,不然恐怕这一生都要在一起流连了。”宜安君的话听的阿光心口一阵刺痛,勉强一笑道:“戴兰比之吴桃也是毫不逊色的,只是兰生幽谷与世无争,戴君又不曾”,阿光的声音突然小下去,玉佩贴在肌体上,有些微温的感觉,“戴君不曾那样的大肆宣扬,向来不为外人道而已。”宜安君放下茶杯道:“此我亦带了几株郁兰来,若是殿下喜欢就尽数相赠了。”昔时他亦曾有过赠花之举,手上半捧着花开全盛的梨树的新嫩枝条,噙着淡淡的笑容道一句别有用心的“径须直取花枝”。如今又言赠花,千里迢迢带来的郁兰自然不会比随手摘去的梨花更加毫无意义。一直沉默的庄夫人,忽然道:“兰生清漪,《猗兰》之曲莫非是得名于郁兰吗?”宜安君浅淡的扬了扬嘴角,“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丘作《猗兰》正是由郁兰得名。”庄父人此刻显现出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喜悦来,阿光低头捧起泛着涟漪的一杯清茶,语气平静道:“既然是绿叶紫茎的郁兰,我就不客气了。”庄夫人小心的看了阿光一眼,知道她解了心头的芥蒂,不由地又笑起来。宜安君所说的几株郁兰确实是有的,不过数目上的出入有些大。阿光看着装了满满四车的郁兰花苗和未发芽的郁兰花种子,有些头晕目眩。跋涉千里,还带着这么多娇贵的郁兰花,当真是不嫌事多啊!公子绾笑得一双狭长的眼睛也似兰叶一般细长,“因我想着兰陵若是只有春景繁盛,或许会愈发显得夏秋冷清寂寥才特意多带了些。”阿光想了一会儿,指着兰叶茂茂的郁兰道:“我想公子应当不会将所带的郁兰全数赠与吴国了吧?”宜安君低头看了阿光一眼,笑容有些暧昧模糊,“澭京没有,留了些给姜伯。”阿光不由笑道:“若是公子周游列国,戴兰便可遍地而开了。”虽然阿光只是笑语,但宜安君却并未反驳,而是颇有些认真的附和道:“我行四方便要让郁兰遍开四方。”不知为何,阿光竟觉得若是有郁兰来桃花分庭抗礼要比夭桃独占春色好上一些,究竟独占鳌头太过锋芒毕露,容易让人侧目。“郁兰开花是什么颜色的?”阿光暂且放下了心头的思虑,有些好奇的问道。宜安君又侧眼看着因分种兰花而忙碌不歇的宫人道:“世传花色繁,不抵人心半。郁兰的花色最为世人所道,主要还是受水土影响。”阿光因宜安君的前半句话而有些愣神,若是这一句是提醒那说的究竟是谁?若放心的认定这是无心之语则未免牵强,宜安君不是公子允常。而宜安君却只是笑了笑,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阿光看着宜安君与四哥一同离开,高挑的背影迈着翩翩的步伐,仿佛和着韶乐一般逐渐远去。流光陷入了沉思,在最不可能有人到访的时候,吴国接待了闻名遐迩的戴国宜安君,并且宜安君相当高调的赠送了数目可观的戴国名花郁兰。这一条大河,努力的掀起白花花的浪,想要遮挡住那人虎视眈眈的眼,挑衅似的。虽然吴国没有接收到任何指令,虽然宜安君只是戴侯少子,但究竟也算是违抗了他的命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染千里。只是宜安君此行过于蹊跷,跋山涉水不辞辛劳的自戴国运了那么多的兰花,若果真如他所愿,要行遍四方,让郁兰也遍开四方又为何没在澭京留下一片兰花叶子,而是将洋洋万株郁兰全部留赠吴国?阿光打了个冷颤,忽然灵光一现,经络被打通一样头脑立刻通透了。高调的赠花,几乎是要把人淹没才肯罢休的郁兰花海,除了要与春桃分庭抗衡,就是要宣告是世上诸人,吴戴结盟!宜安君用不同的方式不声不响的宣告着,这是一种很富于心计的行为,很是方便投机倒把。若是天子意欲攻打吴国,吴国胜算很大,戴国大可称此举为示好;若是吴国一败涂地,那也可以推脱的干干净净。而分庭抗衡又实在是一种很是微妙的境界,吴国与韩国保持着相对平稳和缓的关系,若是只有韩国而毫无牵制澭京天子的王位亦是岌岌可危。宜安君此举高妙,若是他不着急回戴国便还可以窥见他的些许诚心,含蓄而又高调的与天子作对,义无反顾的站在吴国这一边,就连姜国都有意无意半推半就的同宜安君一道下了水。这样一来,即便他当中有心攻伐吴国也要三思而行了。纵然戴国远离吴姜鞭长莫及,但戴国离洛室很近,从这次地动勤王的行军速度和隐蔽程度来看,一旦天子攻打吴国,后院极有可能起火。姜国就更不用提,吴国几乎是连续两次救了姜伯一命,姜伯怎会轻而易举的倒戈,平白失去一个强大的依仗。阿光觉得心头烦闷便丢开了不再想,恰见宫人捧了郁兰花苗自她身边经过,阿光拦下道:“分一些庄夫人带回去,权且当做束修吧。”庄夫人施一礼,很是欢喜的去挑选了些许,阿光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夫人回去吧。”庄夫人又施一礼道:“臣妇明日再教习殿下琴曲。”阿光略笑了笑朝回廊走去,“明日,明日夫人还是教我吹笛为好,灵机再怎样夺目,终究比不上澭京里的灵犀琴。”她始终做着最坏的打算,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否值得,只是为了吴国的出路。庄夫人一怔,脸上又露出凄色,“要说笛子,臣妇可比不上澭京人人称道的绍熙君之万一。”阿光再不说话,只是举起袖子任由风吹起来,拍打在她面上。柔软顺滑的吴锦,直让人想起雪白的柳絮,风起絮舞如同满城飘雪,飞入闲置的庭院之中,也就随意的如雪花一般躲进草窠丛从中。 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郁兰娇贵,夫人可要好生照料。”阿光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匆匆回到那竹帘点围起来的藩篱之中。兰生清漪,奕奕清芳。今秋的吴国,应当会有所不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