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末,昏暗的房间里,我坐在位置上毫无兴致地凝望着不时的明暗交替着的宽大荧幕,电影院里正上演着一个妖怪的故事,我记得那是个唱戏的电影,女主角一天在地里干活,突然一阵黑风刮来,把她一下带到了一个洞里,那真是一个世外桃源,现在想来,亭台楼阁,高山流水样样俱全,男主角是个长着鹰钩鼻子,披一件银色大氅的魁梧妖怪,我看见女主角在洞里伤心地流着泪,那妖怪站在她面前,把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比划着,两人就那样子咿咿呀呀地唱将开来……
我看不大懂那样的电影,只是崇拜着那妖怪会飞,那当口我就轻声地对爷爷道:
“爷爷,我想上厕所。”
“去嘛。”
爷爷和后婆婆看得正起劲儿,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撩开那张厚重的大绒布,走了出去。顿时,我便感到惬意多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走在昏暗的路上,没什么路灯,只有电影院门口有盏小灯泡勉强地亮着,在一块石头的旁边有个卖甘蔗的阿姨,她躬着背,坐在那儿,在一个背篼上放着一个筛子,上面就摆着她兜售的甘蔗,我走过去看了看,真的很想吃啊,可惜我没钱,我也不敢去向爷爷要,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不但要不来钱,还百分之百会遭到后婆婆一顿数落的。
“哎!那甘蔗肯定好甜啰!”
站在摊子前,我不由得抿了抿唇,眨巴着眼,感到一点儿也不好受,那时,我是多么的盼望着能够在甘蔗上咬上一口啊,如果那阿姨愿意,我可以给她剥,剥好了,就把甘蔗给她,绝不多咬一口,就光是剥,我就满足了,可是,阿姨看见我站在那儿也不买,把她摊子挡着了,于是,她就把我赶开了。我只好离开那儿,去别的地方转了转,其实,我也并不是多么的想上厕所,我只是借个幌子出去耍一会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与他们一起看电影,可是,隔三差五的后婆婆与爷爷就要去街上看上一次,跟他们坐在一起,我毫无自在可言,我也不能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的,可是,我就是有点儿坐不住,电影里演的那些我通常都看不懂,我只想看场木偶戏什么的,所以,我常常觉得与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难受的差事,我气鼓鼓地看着荧幕,总之,恼火极了!
每当散场后,走在回学校的石板路上,我默默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打着手电筒边走边聊着天,我感到一点儿也不好玩,他们也不给我一个手电筒照照,光顾着自己了,那时,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就常会想,要是啥时候他们去看电影时不让我去就好了,所以,常常趁中途看电影时,我会借口上厕所,去电影院外面溜达一会儿,算是对自己那趟苦差事的一个小小的弥补。一个人在外面的路上走一会儿,看一会儿那些房子,石头、或者夜空就觉得比他们一起呆在那个大屋子里要舒服得多了。
后来,当我上完厕所出来时,看见喧闹的人群像放闸的水似的从电影院里涌了出来,我站在那儿,不时的被周遭的人群推搡着,小小的我淹没在了散场后的喧哗里,我望啊望,却不见爷爷他们的影子,我失落地站在那儿,还听见不时的有大人在喊小孩儿的名字,可是,我压根儿就没听见爷爷他们喊我的名字,我有点儿怕了。
然后,一个叔叔朝我走了来,他和那天在球场上我见到的那个打球的叔叔一样,也是朝我笑着的,那笑容让我暂且忘记了找不见爷爷他们的惶恐,我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
“喂,小妹妹。”
“叔叔,你看见我爷爷他们没有?”
“他们去我那儿了,你不晓得吗?”
于是,我跟着叔叔,经过一条条逼仄的石板路,绕过一家家低矮的小瓦房,在那房舍的周围走了好一会儿,绕来绕去,不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后来我们走上一条小径,来到一个地坝,我听见了狗吠声,刺耳的叫声让我感到了陌生环境下的些许隐忧。他把我带进一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几个叔叔和大伯围在桌子前正打麻将,哗哗的洗牌声伴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在屋子里肆意地蔓延,我觉得那时我看见的一切都不是我曾经见到过的,因为,爷爷从来就不抽烟,也不打麻将什么的,而且我也觉得爷爷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像眼前那些叔叔伯伯一样的朋友,我抿着唇,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站在门边,看见叔叔走过去低头凑到那个光头叔叔的耳畔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带着我去了隔壁的房间,走的时候,叔叔在桌子上顺手给我抓了把花生让我自己剥起吃,我高兴着。后来,他带上门也出去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慢慢地消受着花生,可是,待到我把花生都吃光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我爷爷他们的到来,我只好坐在那儿,托着下巴颌,凝望着如墨的苍穹,正当我思绪翩翩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来人推开了,叔叔带了一位矮胖的阿姨来,我侧过头去,向他们看了看,眨了眨眼,因为不是爷爷他们,所以,我显得很沮丧,那当口,我就看见胖阿姨站在门前朝我打量着,她突然道:
“都这么大了?!”
看上去颇为失望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朝我看了又看,仿佛从我身上找到了什么不中意的地方似的。
后来,她走出去,在门边与叔叔凑近嘟哝了几句什么,门就再次掩上了。
于是,我变得再次孤独,趴在桌子上眯缝起了眼睛,不久就听见隔壁打麻将的散去了,地坝里传来一阵阵狗吠声,只听那畜生“嗷”的一声,带着哭腔渐渐远离了我的耳畔,我猜测,准是哪个打麻将的叔叔或者大伯刚刚朝那狗扔了块石头,把它打惨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从桌子上醒了来,凝望着还未亮透的苍穹,我开始陷入到继续的等待里,过了很久,大约快到中午的时候,叔叔才回了来,我问:
“叔叔,我爷爷他们啷个还没来啊?”
叔叔看了看我,淡淡地道:
“他们回去了。”
“啊?”
我惊奇着,走了出去,跑上几步,希冀着追上他们。
一路上我胡乱地走着,不知走错了几次,同时,我又毫不懈怠地朝看上去面目慈善的路人询问。
后来,终于,我走上了正道,不久,我便远远地看见了那一排整齐高大的教学楼,我奔了过去……
绕过喧闹的操场,我回了家,屋子里,后婆婆正独自地捏着帕子擦拭着柜子上的茶盘,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儿,我定定地站在那儿,终于忍不住道:
“婆婆,昨晚你们跑哪儿去了?我在厕所那儿等了你们好久。”
她抖了抖帕子,淡淡地道:
“我们还以为你跑回来了。”
我低下了头,刹那间明白了,原来,昨晚他们早就回家了,为什么不等我?不等我?!
我有点儿想哭,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晓回家的路吗?虽然街上的电影院离学校并不太远,但我也从未离开过学校,独自一人去过街上啊,最远也是那次远足,去了教学楼后面不远的溪边,仅此而已。
午饭的时候,我埋头小心翼翼地刨着饭,眼泪湿润了眼眶。
“小雨,昨晚你跑哪儿去了?”
突然,爷爷不经意地询问打破了屋子凝滞的气氛,我飞快地抬手用袖子拭掉了眼泪,委屈地道:
“昨天晚上,我找不到路,有个叔叔……”
我想解释,我想向他们诉说我昨晚的经历,可是,后婆婆却一下打断我的话,蔑视起我来:
“这么大了,还找不到路回来,你说你笨不笨,啊?要到八岁了哦小雨,八岁了哦!”
仿佛八岁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年纪似的。
“小雨,你要是走丢了,我们啷个向你、妈他们交代?啊?!”
突然,后婆婆再次表情复杂地道,好像我就是他们的一个累赘似的,他们随时都想着方儿的想把我弃置一旁。
我想,杨莹珍他们巴不得我走丢吧?反正我在家就是个受气包,在哪儿我不是个出气筒呢?
饭桌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昨晚,有个叔叔……”
后婆婆突然一下变了脸色,朝我哼了声:
“哼!你没被别人拿起卖了都算好的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不禁揪紧了心。
人贩子!原来叔叔他们是人贩子,就是偷人家的小孩儿去卖的那种人!我后怕不已起来。
“小雨,昨晚你上了那么久的厕所?我和你婆婆在外面等了你好久,还去厕所找了你,你婆婆说你肯定回来了,我们才走的。”
爷爷淡淡地道,一副不大悲也不大喜的样子,无论遇见什么事,他从来就那个样儿,我很少看见他笑过,或者哭过,也从不发脾气,好好先生一个,只是什么都听后婆婆的,包括要把我送走的事。
小小的我那时不禁对眼前的两位老人渐渐疏离了起来,我恨他们的冷淡,对我劫后余生的重逢并未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喜悦与安慰,我常想,要是换作外婆知晓了我被拐子拐走的事后,会是一副多么伤心欲绝的样子,会如何地抱着我流眼抹泪着亲了又亲啊:
“哎哟,小雨哦,我的小雨哦!你终于回来了,菩萨保佑啊,你终于回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