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二十<br/>50<br/>转眼到了八月,我来这家公司快一周年了。吃午饭的时候,没见到梦仙。我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她在外面,一会儿要和黄总见个客户。我说:“见客户,你怎么去呢?”她说:“我去怎么了?以前苗总的时候,也常出来的。”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些不安。<br/>那天下午,我心烦意乱,工作起来总是分心走神。天阴沉沉的要下雨。我正惦记着梦仙,看见黄部指了老彭喊,“你这一个孔都镗一天了,用手指抠都抠出来了。”老彭那个工件有砂眼,镗刀片没转几圈就碎掉,换了一盒刀片也没做出一个孔来。我走过去说:“铸件有砂子,谁做也是这样。”黄部一脸骄横,“你们泊头来的都这样,干起活儿来磨磨蹭蹭,一点也没有效率。”一句话,把我对他的火全激起来。我说:“我们干活儿怎么就磨蹭,谁不服跟我比。”<br/>不是我自吹,这些人在干活儿上,我谁也没放在眼里。我只服两个人,一个是老杜另一个是老高,他们一走,我也算矬子里面的将军了。<br/>黄部说:“有点技术有什么了不起,技术再高也得听我的,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如果不是想到梦仙,我一拳非得把这小子打趴下不行。黄部见我两眼杀气,背了手大摇大摆地踱回办公室。<br/>想到黄部的话,我的手就气得发抖。带了情绪工作是可怕,情绪这东西就是一个无形杀手,随时随地都有偷袭的危险。我颤抖的手在操作面板上敲了一个程序。一按启动,机床嗡的一声运转起来。然后骤然一个俯冲,象老鹰发现陆地上的猎物,凶狠地扑下来。当我意识到不妙,去拍急停时,一声脆响伴着火光四射,壮观而刺激。堵在我心里的那些愤怒,被那声脆响一下子击得四分五裂。事故就这样瞬间发生了,又在瞬间恢复了平静。我心里一下子豁亮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和过瘾。几个朋友围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什么也没说。那些新手,有几个曾经给我当过学徒,一个个幸灾乐祸看我的笑话。我冲他们吼一声,“都他妈给我滚,看什么看。”<br/>生产部办公室。几个部长和高工围在现场,桌子上摆着被我撞坏的那把日本进口刀具。生产部周部长看了我一眼说:“咱可是二百多万的设备,这一把刀就一万来块,还有工件,机床主轴可能也出了问题,你那台可是新换的主轴。”我一言不发,心里倒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几位高工都阴沉着脸,如丧考妣,谁也不出声。周部又说:“公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重大的损失,尤其象你这样的老技术工人,这种低级失误是不应该发生的。”我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他象个娘们儿一样叨叨嘴。“你这事只有请示黄总才能决定,这么大的损失……”<br/>我没耐心听他说这些废话,转身往外走。“你要干什么去?”周部长叫住我。“我去找姓黄的。”我说得理直气壮。全厂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敢把黄总叫姓黄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个屁也没放。<br/>黄总的办公室锁着门。我返回车间,黄部正守在我机床旁观看现场。我没答理他。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流露出一种类似取笑的表情我有一种要揍他的冲动。苗增兵过来说:“沈哥没事,撞床子很正常,干咱们这行哪有不出点儿事故的。”我凄惨地一笑,往车间外走。黄部问我去干什么。我说:“你还想让我撞一回是吧!”这小子没接上话来,扭头走了。<br/>我看了看手机,快下班了,梦仙和黄总还没有回来。打电话问梦仙去了哪里。电话一通,就听到梦仙断断续续的抽泣。我问原因,她没说。她说:“我在家,你回来吧!”<br/>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开始掉雨点。砸在我脸上,有些冰冷。门卫操着山东话对我喊:“小沈,还冇有下班呢,早退罚款。”我回头指了办公楼,说:“罚他奶奶个蛋!”<br/>一进门,梦仙看着浑身湿淋淋的我,先是一惊,然后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br/>“怎么了,宝贝?不舒服吗?”<br/>她吸了吸鼻子说:“没事了,我哭出来就好了。”<br/>我问:“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br/>梦仙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老公,你别问了行吗?”<br/>“不行,我怎么能对你不闻不问?”我一张嘴就有些喷火。<br/>梦仙擦干了泪说:“其实,也没事,我突然想家了。”<br/>我说:“还没下班,你怎么就回来了?”<br/>梦仙说:“回来的时候路过,就提前下班了。”我知道她在骗我,可我明白梦仙不想说的,我勉强只会让她更难过。<br/>那天夜里,梦仙吓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拼命推开我,直到被我摇醒。然后死死搂着我,和我疯狂zuo爱。她说,“老公,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谁也夺不走。”我劝她不要这样,可是越劝她越疯狂。每次激情过后,她都沉沉睡去。看着她一次次惊醒,我心里却越来越凄凉。梦仙是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绝对不小,梦仙是从来没受过这种打击的。<br/>第二天,梦仙身体不舒服,没去上班。我是个疑心重的人,乱七八糟地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面孔是黄总,我想梦仙一定和他有关。黄总这一天也没来公司。<br/>晚上,梦仙还是那样子。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我抱着她哭,不声不响地哭湿了枕巾。梦仙看见我哭,也跟着哭了。我哭我不是个男人,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因为什么受到惊吓。而梦仙哭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br/>第三天我也没去上班,梦仙这个样子,我不放心。我买了一瓶白酒,一仰脖子就往下灌。梦仙过来夺。争夺之间,瓶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屋子里立刻充满了酒味。她抱着我的头,心疼地哭起来。我象根木头戳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里对梦仙到底有埋怨。<br/>哭完了,她说:“我怕你知道了惹事,你做事血气方刚的,有时欠考虑,脑子一热就冲动。”我说:“你告诉我吧,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冲动。”梦仙思考了片刻说:“你说话一定要算数。”我心急火燎地说:“你就说吧,别磨叽了。”梦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了。还没听完,我就蹿起来往外冲。我感觉自己是个zha药包,已经点燃了引线,马上就要爆炸。梦仙抱住我的腰,死死不放。我拖着她竟出了门。情急之下,梦仙抄起一只花瓶摔在地上。花瓶“啪”的一声,瞬间便粉身碎骨。我被她的举动震惊了。<br/>坐在床上,我颓废地抽着烟,看着散开的蓝雾一团团稀释在空气里,怒气却越积越重。<br/>51<br/>事情是这样的:<br/>黄总早就对梦仙垂涎三尺。那天,他们和客户吃过午饭。客户告辞之后,黄总带梦仙进了一个宾馆的房间,反锁了门。他说:“沈中秋的技术不错,我想提拔他当部长。”梦仙喜出望外,她说:“我代他谢谢黄总的提拔。”黄总的魔爪就伸过来,在梦仙的秀发上摩娑起来。梦仙一躲,她说:“黄总,你这是干什么?”那个淫棍说:“我提拔他,你怎么报答我?”梦仙心里一惊,一下子全明白了。黄总的手伸过来要摸梦仙的脸,她一侧身又躲过去。黄总脸上就露出凶光,他说:“知道苗总怎么走的吗?告诉你,这里我说了算,谁不服从我,都得滚蛋。你在这公司也好几年了,应该了解一些情况。沈中秋可是来这厂还不到一年,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他能当上班长吗?难道你就对我一点谢意也没有?”梦仙没说话,缩着身子逃到门口。黄总接着说:“其实,沈中秋早就想刺儿,我一直容忍他,他画过一幅画骂我,写过两首诗放在公司的网上。还在公司拉帮结伙,这些我都容了他,都是看你的面子。如果我要办他,一个电话公安局就来抓人,我处处护着他,难道你就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说着,他就过来伸手解梦仙的扣子。梦仙想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姓黄的淫棍已经扯开了梦仙的第一颗扣子。他眼冒绿光,象狼嗅到了血腥,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梦仙一转身跑到窗口,窗户不高,她一下子就跳上去。这是十六楼,一只蚂蚁掉下去恐怕都凶多吉少。梦仙看了一眼下面,她感觉眼晕。黄总见状吓得腿都软了,声音颤抖着说:“你别跳,我可没逼你,不同意就算了,就当这事没发生。”梦仙当时怕得心都快跳出来,“把门打开,放我走。”黄总乖乖打开房门。梦仙又说:“你躲远一点!”那厮就退到离门口最远的地方。梦仙跳下窗台一口气逃到家,她象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了半天。<br/>我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心口里堵满了火yao。我冲她大吼:“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废了他狗日的。”<br/>梦仙的脸上带了平静,她说:“我就是怕你冲动,才不敢当时告诉你的,他又没对我怎么样,你一冲动就惹事。”<br/>我怒火中烧,“两条道,一教训他狗日的,二报警拘他王八蛋。”<br/>梦仙说:“你别那么多脏话不行吗?他也没占我便宜,就这样算了,你要是一闹,全厂都知道了,我的名声也不好听呀!”<br/>我煸了自己一个耳光,恨自己不是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梦仙抱紧我说:“没事,老公,通过这件事,我更爱你了,我们回泊头吧。”<br/>我搂着她,“好,宝贝,我带你回家,去梨花盛开的地方。”<br/>我一连三天没去上班,也不请假,一直陪着梦仙。她想去哪里,我就带她去哪里,只要她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黄部打来电话,我没接他一直打。我把他的号码设置了来电卫士。最后,他用老彭的手机打给我。我告诉他,我这几天不想上班。他还想说什么,我就挂了。<br/>苗增兵和老彭晚上来找我。数控上,就剩我们三个老乡了。老彭劝我想开点儿,不管怎么样事故已经发生了。梦仙这才知道我撞了机床。一提到撞床子,我的心里就亮堂了一些,毕竟是件解气的事。<br/>苗增兵偷偷对我说:“老彭说梦姐怀上了,你们打胎呢,是真的吗?”<br/>我说:“他狗日的没人心眼儿,光想些歪的。”<br/>老彭以为我在骂苗部,就随声附和说:“那狗日的混帐,该骂!”<br/>我说:“骂你个混帐东西呢!你满嘴胡说八道。”<br/>梦仙接了个电话,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br/>老彭说:“准是增兵这孙子把我给出卖了。”然后,他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跟你嫂子也没少打,我也是过来人,可以理解。”<br/>我对老彭的话感到扼腕叹息,我不支持打胎。我从小就是农民,知道一棵苗破土而出的艰难和毁掉一个生命的残忍。我也不会让梦仙受那份罪,因为我爱她。爱一个人是让她幸福,而不是让她受罪。<br/>梦仙说小何打来电话,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公司要对我严厉处罚。对此,我感到很冷静,最多两个月的工资全扣了。在这个社会,我是光脚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br/>清晨,梦仙说:“你今天去公司吧,办完手续咱们就走。”<br/>我说:“不急,有人比咱们还急。”<br/>梦仙说:“和他们斗气有什么意思?”<br/>我说:“去看海吧,我们那里没有海,回去就难得看一次了。”<br/>还是老地方,大海却用另一张面孔迎接了我们。八月的上海,天气还很炎热,太阳低低地挂在头顶,象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海风给燥热的天气添了几丝清凉。<br/>我为梦仙打了伞。梦仙喃喃地说:“秋,你会为我打一辈子伞吗?”我说:“会的,我愿意下辈子还为你打伞。”<br/>海面跳动着无数朵浪花,活泼可爱得象一群奔跑的孩子。梦仙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来看海,比看心理医生还有效。”我说:“照你这么说,心理医生只要在海边圈一块地,来了病人卖张门票就行了。”梦仙开心地笑了。她说:“你又逗我开心!苞你在一起,什么烦恼都变成笑料。”<br/>立秋的天空飘着几朵浮云,雪白雪白的,象一块蓝幕上点缀的梨花。一条渔船轻快地划过,伴着清脆的马达驶向远方,最后变成一朵浅浅的浪花。我和梦仙手牵手,踩着海边的岩石,一步一步向前走。凉爽的海水灌进鞋子,浑身上下都感觉舒畅。望一眼沧茫的海面,那浩渺无边的水,是多么博大、宽广的世界!我有些释然了。<br/>一扭头,已经走出很远。我说:“咱们往回走吧。”梦仙说:“好啊,我已经口渴了。”走上高高的沿海大堤,极目远眺。下面是一望无垠的沙滩。我看见沙滩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圆圆的东西。我指了指对梦仙说:“那是什么?”梦仙惊叫出来,“那是西瓜,是西瓜!”我冲下去,摘了两个就往回跑。梦仙站在高处笑得眉飞色舞。她说:“你偷东西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他追不上我,我在体育队练过长跑,差一点就是国家二级了。”梦仙说:“哪有人追你?”我气喘吁吁地说:“我明明看见有个人跟过来。”梦仙说:“你见鬼了吧,哪有什么人?”我扭头往下看,果然不见一个人影。梦仙笑着说:“你呀,做贼心虚!”我跟着自嘲地笑起来。那天的西瓜格外的甜,至今我都无法停止怀念。<br/>52<br/>我写了两份辞职报告交到后勤部。那位郭部长说,辞职得本来才能办理。我说,她病了,来不了。郭部还是不同意。我恼了,吼了句,“你签不签?”这小子竟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见我一脸怒气,乖乖在两张纸上都签了自己的大名。我楼上楼下跑了技术部、生产部、设备部还有仓库。心里就骂:他奶奶的,辞个职比他妈上医院还麻烦。<br/>在仓库签字的时候,见到小何。小何悄悄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没跟她说,笑着走开了。<br/>最后一站是黄总。黄总瞅了一眼那两张辞职报告,又看了看我,问道:“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感觉肺里又起了火苗子,“不用了!”他转身坐进老板椅,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小沈,你技术不错,在这里好好干会大有前途的,一点事故不算什么。”我说:“我已经决定要走了,你不用强留。”<br/>黄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我都知道了,没事,没事,那是在所难免,一点损失公司承担得起。”我隐约听到郭部的声音。我真的难以置信,他居然搞过二十多年的教育。突然想到在泊头站北的那条街上,见到的那只鸟。这听起来,仿佛是个寓言。<br/>黄总看着辞职报告沉思了片刻,甩给我一支中华。我没有接他的烟。<br/>“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你和卢梦仙都是人才,走了,是公司的损失……”<br/>如果他不提梦仙,也许我还能控制自己,他的嘴不配说这三个字。我肺里的火苗子一蹿三丈,“考虑个蛋,说不干就不干了,签了让我们走人!”<br/>黄总的脸立刻阴冷起来,“你撞坏了机床,这笔帐怎么算?合同没到期,这叫毁约,这笔帐又该怎么算?这些都会给公司带来巨大的损失,你赔得起吗?”<br/>我说:“你不用刁难我,你不签字我照样走,不就几个月的工资嘛!”<br/>黄总冷笑一声说:“我刁难你?我一直都在容忍你,你小子早就想闹事。你进厂不久就画画骂我,写过两首诗扰乱人心。你还拉帮结伙,有黑社会性质,我要是一举报,早就把你拘了。”<br/>我说:“姓黄的,我不想把事闹大,你做过什么缺德事,你自己知道。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br/>姓黄的仰头狂笑一阵,他说:“你要脸?哈哈哈,你一个穷小子,你要什么脸,穷人都不要脸。我告诉你,如果我想玩你,你的命都是我的,你连个蚂蚁都不如……”<br/>我本来没打算骂人,一张嘴却都是脏话。“你只不过是个吃软饭的混蛋,出了这家公司,你连条狗都不如。”<br/>黄总把烟一摔,脸上凶相毕露。“你敢骂我?”<br/>我心底的那座火山彻底喷发了,“我骂你个孙子怎么了?”<br/>桌子上有一只玻璃杯。我顺手抓起来,手一扬就砸到他脑袋上。杯子应声而碎。黄总惨叫一声,几条红虫蜿蜓着从他头顶爬下来,在脸上开成一朵鲜红的牡丹。他咆啸着扑过来和我撕打在一起。我三拳两脚就把他扔在地上,抡圆了拳头就是一顿淋漓尽致的暴打,每一拳都充满了力量,每一拳都充满了愤怒,每一拳都充满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快感。<br/>隔壁财务室的人听了动静,跑过来把我拉开。屋子里已经聚了一些人,保安和司机也来了。黄总已经是鼻青脸肿,他一手捂了脑袋,一手指着我,对保安喊:“给我揍他,打死我负责。”<br/>小胖墩冲上来护住我,“谁也不许动手。”<br/>黄总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向着外人?”<br/>小胖墩说:“黄彪,你干的坏事还少吗?”<br/>黄总横得象只战败了还不服气的秃尾巴狗,“我怎么了?”<br/>小胖墩据理力争,“你怎么了还用我一件一件全说出来吗?”<br/>姓黄的向小胖墩吼道:“你躲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br/>她说:“我打电话叫爸来,让他处理这件事。”<br/>黄彪冲我咬着牙说:“这笔帐回头再找你算!”说完,喊司机拉他去医院包扎。<br/>我想象着,不出公司大门,我就会被乱棒打死。结果竟出乎我的意料,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我,象瞻仰英雄。我又一次感觉自己成了荆轲,只是我比荆轲幸运,我已经快意恩仇。在围观人群惊异的目光里,我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豪迈。<br/>转身下楼的时候,小胖墩对我说:“你来财务室,我给你结工资。”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在用杯子砸黄总之前,就已经把那些工资看作粪土了。她在电脑上统计我和梦仙的考勤天数,然后一按数据表,就得出我应得的工资。她数了一叠钱递给我。姓候的会计看着小胖墩说:“黄总没批,你不能给他钱。他把黄总打成那样,他得出医疗费,还得负刑事责任。”说着掏手机要报警。如果不是隔了宽宽的柜台,我想,我的拳头一定打在那家伙嘴上,让他胡说八道,让他只长了为主人舔腚的嘴。小胖墩把手机夺过来,她说:“你也是打工的,心怎么这么狠!”侯会计说:“你把钱给他,咱们怎么做帐?”我从小胖墩手中接过钱的时候,侯会计正好绕过柜台跑出来。我一个突然袭击,一拳打在那厮嘴上,把钱扬了他一脸。“你这条赖皮狗,这些钱拿去买棺材吧!”我头也不回地出了财务室。<br/>楼道里有只水桶,我怒起一脚。水桶飞出去,撞到墙上,又弹在地上。打扫卫生的阿姨刚才目睹了我痛打黄总的壮举,吓得没敢出声。她是公司最没地位的人,对什么事都噤若寒蝉,唯唯诺诺。<br/>为了保住饭碗,为了主子恩赐的赖以生存的草料,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甘愿做牛做马,做猫做狗。他们还要趋之若骛地装哑巴,装聋子,装瞎子,装傻子,甚至装孙子。<br/>53<br/>回到住所,我跟梦仙说已经辞完了,工资和在厂工人统一发放,将来按月打到卡上。梦仙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你想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梦仙说:“今天晚上和小何聚一聚,也算道个别,明早就出发。”我点头同意。我不敢把打黄总的事告诉梦仙,我怕她担心。她已经受了很大的惊吓,我要小心呵护她,让她心中的阴霾被阳光驱散,让一切慢慢恢复往日的平静。<br/>刚坐稳,老彭打来电话。他说:“兄弟,说撂就撂了,你也不跟哥哥说一声,咱们一块儿凉狗日的台。”<br/>我说:“没你们的事,你们好好上班。”<br/>老彭说:“上个蛋,我他妈现在在外面呢,还有增兵,咱泊头人给他撂挑子了,不干了,大爷我不侍候狗日的了。”<br/>很快,两个人都回来了。<br/>“有什么打算?”苗增兵进门就问。<br/>“回老家干,虽然工资低点,但毕竟是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不受气。”<br/>“人家梦姐可是金枝玉叶,会不会跟你去受苦呢?”增兵一边说,一边看着梦仙。<br/>梦仙一脸笑容,“我哪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也是劳苦大众。我当然想去泊头,你们也都回去吧,咱们住一块儿,我给你们做饭。”<br/>“老彭说:“赶上共产主义了,共产共妻。”<br/>我说:“去你二大爷的,梦仙才不给你做饭呢,你去吃屎吧!”<br/>老彭听了,就往外跑。我以为他真去吃屎了呢。很快,他气喘吁吁跑上来。<br/>“中秋,你快躲一躲。是公司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br/>梦仙吓了一跳,“怎么回事?”<br/>老彭说:“你老头子把黄总打了。”<br/>梦仙的脸立刻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br/>我冲到厨房找家伙,被老彭抢先夺走了菜刀。最后,我抓起那根包饺子用的擀面杖。“居然找上门来,正好拼个鱼死网破!”苗增兵堵在门口,一把没拉住。我一开门冲出去。<br/>门口却站着小胖墩。<br/>她吓了一跳,满脸惊惶失措。我尴尬地向她挤了一丝微笑。她把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是你和卢梦仙的工资,拿了钱你们走吧,越快越好。”<br/>我说:“拿回去吧,你别为难。”<br/>小胖墩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犟,我爸是董事长,钱是我家的,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谁也管不了。”看见老彭和苗增兵也出来,她说:“你俩赶紧帮忙收拾东西,拣重要的带,黄彪这人报复心强,一会儿就找上门来。”<br/>“我不怕他!”我敢说,我要是在战争年代当了兵,绝对是个烈士,我从来就没怕过。<br/>“你这人太冲动,你得为别人着想。”她看了梦仙一眼。<br/>梦仙把小胖墩让进屋。小胖墩说:“梦姐,咱们在一块儿都三年了,事情闹到现在,我觉得对不住你们。”<br/>梦仙问:“为什么跟黄总动手?”<br/>小胖墩说:“走了以后,让沈中秋慢慢跟你说。你现在指挥他们收拾东西,走得越快越安全。真要被他堵上,我也没办法。”<br/>收拾完东西,大家手忙脚乱地抬上车。今天开的正好是辆商务车,载客量大,几个人都挤上去。司机送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小胖墩说:“车站有警察,到了就安全了。”路上,梦仙不停地往回看,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心全是汗。<br/>老彭和苗增兵送我进了站,也都嚷着要辞职。小胖墩说:“你俩越掺和事就越大,跟我的车回去上班,保证黄部长不找你们麻烦。”两个人不走。我急眉火眼地说:“让你们回去,你们就回去,别给我添乱。”两个人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我想对小胖墩说些什么,一扭头,她已经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br/>我躲到厕所数那包钞票,数一遍,感觉比应得工资多五千,再数,还多五千。跟梦仙一说,梦仙让我给苗增兵打电话。我告诉苗增兵,让小胖墩听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她不听,她说她祝福你们。”梦仙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我拿纸巾一边给她擦,一边说:“你跟着我吃苦了,这么狼狈,逃难的一样。”梦仙摇摇头说:“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br/>我们坐上去泊头的火车。车刚启动,梦仙惊叫了一声,“坏了,落东西了。”我说:“什么东西那么重要?”梦仙说:“那只贝壳。”我问哪只。她说:“咱们看潮时捡的那只,那是我们的爱情见证。”我轻轻地说:“宝贝,爱情不需要见证,心心相印已经够了。”梦仙说:“要的,爱情必须有个见证,必须有。”说着,说着,竟在我怀里睡了。<br/>火车把那座现代化的大都市抛在身后,也抛掉我心底所有不切实际的憧憬和梦幻。我从海市蜃楼般的梦想里重新回到现实,发觉自己走了一个圈,从起点出发,却又回到起点。突然,又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但我没有诗人的留恋和惆怅,我是满载而归,带走了一片最美丽的云彩。<br/>梦仙不正是那康河之畔的云彩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