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br> 窗只开了一道缝, 屋里明珠高悬, 烛台莹莹点点, 亮如白昼。<br> 一道门两道门里, 偌大的床榻上面, 幔帐挂了半边, 上面红石琳琅, 帐中挂着一串小铃铛，高高的碰不到。谢聿长发披肩，靠了软垫, 就那么坐着。<br> <br> 他只着中衣，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br> 额头上摔破了点皮, 御医亲自给上了药, 即使是这么点小伤，也不敢大意。<br> 垂着眼帘, 谢聿任他动作, 入了定一样, 一动不动。<br> <br> 去了那些宝石珠玉, 他更显病色。<br> 一旁的五叔拿了镜子过来, 让他看：“主子不用担心, 都是皮肉伤，小伤，擦了药不日能好。”<br> <br> 谢聿抬眸, 镜中人披着长发, 毫无生气，像个鬼。<br> 他偏过脸来，左右除了额头上的药布，看不见血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br> <br> 事实上，他摔下去之后下意识摸了一把，一手血。<br> <br> 五叔在旁弯着腰：“这次可多亏了顾家那小郎君，老奴已经让人给秦家送去了薄礼聊表一番，主子以后万万不可独自离府了，险些出了大事！”<br> <br> 多亏了他？<br> 他话音才落，谢聿已然挑眉。<br> 五叔在旁送上发带，御医上前亲自缠在药布以外，在他脑后还系了个结，<br> <br> 御医才转身，门外一个嬷嬷端着药碗就进来了，她头发已经白了，走路都颤巍巍的，药碗放了一边矮桌上，反身过来就抱住了谢聿。<br> <br> 她很瘦很瘦，几乎是挂了他的身上，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声音嘶哑得难听至极：“你个傻孩子，多少人为了活着四处求医，多少人连活着都是奢侈，这么多御医围着你转，你说你干什么一个人去了山上？如若不是发现拿错了箱子，是不是打算带着这些卷宗就这么去了？嗯？你怎么能这么傻……我和老五伺候你爹一辈子了，又伺候你，世上多的是繁花你没见过，就那无趣么……聿儿，我的聿儿啊啊！”<br> <br> 谢聿任她靠了自己肩头，任她轻捶着自己，好半晌，才嗯了一声：“生无来处，也无去处，实在无趣至极。”<br> 嬷嬷又开始捶着自己：“主子如何能这么想，身子不好，调养就是，再大些就好了，人人都有来处，也都会找到去处，好歹先活着，才能找到乐子……”<br> <br> 她哭得实在厉害，谢聿单手轻抚她的后背，也是叹气：“嬷嬷莫哭，你知道的，你是谢聿最亲近的人了，最见不得你哭了……”<br> <br> 老嬷嬷点头，拿了帕子擦眼泪：“好，嬷嬷不哭，那你把药吃了。”<br> 说着，起身拿药碗过来，又坐回床边。<br> <br> 药碗里的汤药，味道恶臭，谢聿闭上眼睛，伸手接了过去，一仰而尽，一旁的老太监赶紧送上蜜饯：“快含些，解解苦味。”<br> <br> 他张口含了一块，老嬷嬷又拿了漱口水来。<br> 前个在山上吹了风，顾今朝去而复返，背了他又不小心摔了他，他昏昏沉沉之间，知道世子府的人到底寻了来，临行之前，还抓了少年袍角，许是不甘。<br> <br> 这两天多少汤药下肚，终于清醒了些。<br> 说来也奇怪，就这副身子，即使烧成那样，也挺过来了。<br> 相反是额头上的那伤处，不爱愈合，成日系了发带遮掩，此时坐了床边，忽然想起那少年来。漱口，躺好，又含了一块蜜饯，再开口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了。<br> <br> “父亲呢，没有来过？”<br> “来过，”老五头忙是笑道：“听闻主子病重，也是担心，在床前守了一个晚上，眼下宫里有事又出去了，不在府上。”<br> <br> “……”<br> <br> 谢聿目光微动，并没有戳穿这假话。<br> <br> 昏迷之时，迷迷糊糊也听见丫鬟们的说话了，一个说世子真可怜，就是病成这样了，王爷也未来看一眼。一个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年年月月都是这样。<br> <br> 本想就此含糊过去，可是巧了，门口脚步声动，男人一掀帘子走进来了。<br> 门口两个丫鬟赶紧上前见礼，老五头一回头看见来人，也是哽咽：“王爷来了，比起昨个，小主子气色可好许多了。”<br> <br> 谢聿也是怔住。<br> <br> 谢晋元一身朝服未换，俊脸冷面目光沉沉，他走了床前来，一眼瞥见矮桌上摆着谢聿的冠玉，皱眉：“还未弱冠，戴的什么冠？”<br> <br> 二十行冠礼，谢聿才十七。<br> <br> 听见他爹既不问病，也无柔色，谢聿也是冷淡：“父亲也知儿还未弱冠，却敢问父亲儿今年几岁几何？可是知晓？”<br> <br> 谢晋元见他这般，也是恼怒，话没说两句，转身问了御医病情，听是无大事，到底拂袖而去。<br> <br> 老五追了出去，可实在留不住，只得悻悻地回来又劝这个。<br> 老嬷嬷一旁拿了药方，特地让丫鬟们下去熬了药，才是回转。<br> <br> 谢聿侧身躺倒，枕了软枕。<br> <br> 他从小到大，身边一个老太监，一个老嬷嬷，倒不如那个小子了。<br> 既然已是活过来了，心念之间，必然要把罪魁祸首找过来，伸手在额头上的伤处轻抚而过，他下意识在头顶摩挲了下：“回来之时，我身上的东西，可都带回来了？”<br> <br> 老五头怔住：“什么东西？”<br> 天黑之际，他带人寻了郊外去，才上山，就遇着背着世子的少年，也没见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倒是一手里抓了两根柳笛，一长一短。<br> <br> 回头取了过来给谢聿看，他只看一眼，让放了一边。<br> <br> 老嬷嬷让人点了安眠香，床铺当中，淡淡香气萦绕。<br> 谢聿在山上昏昏沉沉之际，是在顾今朝背他起来时候醒过来的，彼此他只觉花香，一睁眼就是少年白玉一样的颈子，走动之间还偶能蹭到。<br> <br> 皱眉，两额处直发疼。<br> <br> “五叔。”<br> “在。”<br> “去秦府上，这就把那个罪魁祸首给我带过来。”<br> “罪魁祸首？”<br> “嗯。”<br> <br> 谢聿顺过了这口气，抬眸看着帐中的小铃铛，勾唇。<br> <br> 谢聿口中的这个罪魁祸首，此时却正在听墙根。前日在山上，她恍惚之间，一时失力摔了谢聿，一摸一手血，可被吓得不轻，幸好世子昏过去了，她赶紧拿袖子给擦了擦，又连拖带抱给人往山下拖了一拖，拖到世子府的人来，交给他们了事。<br> <br> 她这两日可是乖巧得很，失血的日子，什么也不想做。背谢聿一背，好像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提心吊胆过了两天，谁想到晚上，世子府来人了，具体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前堂人多，不敢过去打听。她娘从花房回来时候，也是不早了，在院子里看见她进了书房了，知道秦淮远在，赶紧就过来偷听了。<br> <br> 上了石阶，整个人都靠了窗下，略低了身子，屋里的动静如在耳侧。<br> <br> 果然，秦淮远提及了世子府：“你是不知，前日今朝救了世子，才世子府来人了，还送了薄礼，说了那些客套话，略表感谢。”<br> <br> 竟然，是感谢她的。<br> 今朝拍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br> <br> 紧接着，她娘也是笑，有点咬牙的意味：“我儿心善，回头我也夸夸她。”<br> <br> 顾今朝在窗外听了，撇嘴，她能想象她娘到跟前会说什么，大体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个人有个人命，自己管好自己就好，少管闲事之类的。<br> <br> 之后二人再未提及世子府与她，都是府上琐碎之事，今朝手扶墙，渐渐后退。屋里秦淮远也不知给景岚看了什么东西，她娘似乎有点惊讶：“诶？这是什么？”<br> <br> 紧接着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略不自在了：“准备了些许时候，今个才取回来，我让人特地给你做的，金三莲，你戴上看看，应当好看。”<br> <br> 静默片刻，是她娘的笑声：“嗯，真好看。夫君有心了，我也是忙过这阵子了，不如今日就圆房吧，累了这么些日子，难得清静，不如就在这……”<br> <br> “夫人……”<br> <br> 圆房，是什么？<br> 顾今朝恍惚觉着不对，才反应过来，屋里就传出了一声轻1吟。<br> <br> 悄悄退下了石阶，沿着暗处赶紧遁走，她知道成亲了，男女之间，是有什么闺房之乐的，在书上看过一些。也知道她娘改嫁，同别人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娘晾了秦淮远三个月，二人相互试探，圆房之前定然是查明了那件事，不然怎能在一起。<br> <br> 但虽是如此，念及林锦堂，还是有些难过。<br> <br> 似乎从今往后，真就是一刀两断了。<br> 出了这院子，回了自己屋，一头扎倒在了榻上，榻边挂着个花环，枝叶和野花都蔫了，谁知道当时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她捡了这东西回来。<br> <br> 从前，林锦堂给她做的，可比这个好看得多。<br> 他总是说，人活着，就不能计较太多，你给别人的越多，得到的，便越是多。<br> <br> 盯着花环，正是发呆，来宝掀了帘子匆匆走了进来：“快起来快起来，秦大公子来了。”<br> 顾今朝懒懒躺着，没有动：“就说我睡下了，这个时候了，他来干什么？”<br> <br> 话音才落，秦凤祤已然跟着来宝身后走了进来。<br> <br> 他一身白衣，手里还拿着把折扇，到了榻前，也是垂眸：“不是我找你，是世子府又来人了，世子醒了要见你，父亲让我带你过府一去。”<br> <br> 听见世子就头疼，不想听见他，也不想看见他，顾今朝慢腾腾坐了起来，还揉着额头：“他见我干什么，要感谢我？不必了吧！”<br> <br> 一扇子敲在她头上，秦凤祤也是笑：“想得美，世子说你摔了他，是罪魁祸首，谢什么，谢罪吗？”<br> <br> 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