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好像对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 但在四周或惊异或厌恶的眼神里多少感觉到一些不知所措, 他挣扎着坐起来, 慌里慌张地去捡蒙面黑巾。<br> 有人却先他一步, 纤细莹白的手指把沾满油污的旧布递过去, 甚至还细心地拂开沾上的碎叶。<br> <br> 对面是一双温婉清和的眼。<br> <br> 宛遥提着裙子俯下身, 给他拍了拍衣衫的灰尘,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弱，掌心轻轻覆上，触感里全是嶙峋的骨骼, 像在柴堆里抓了一把。<br> “你的齿龈露在外，别总是用布遮着，这样很容易得炎症。”她一面说, “蒙脸的巾子要记得常换洗, 最好是一日一次。”<br> 她拉过他的手，晃了几下指间的小瓷瓶, “这是大青叶制成的药丸, 脸疼的时候兑水化开了服用, 能够止痛消肿。若吃完了, 也可以上附近的山里采, 是很常见的草药。”<br> <br> 男孩干瘪的嘴唇轻轻动了下, 由于身体虚弱，显得他目光很呆滞，就那么捏着药瓶然后目不转睛地把她望着。<br> <br> 宛遥无奈且心疼地摇摇头, 想伸手去摸他的脑袋, 到底还是犹豫住了，只拿出条干净的帕子。<br> “暂时用着这个吧。”<br> 她在他瘦小的肩膀轻按了下，方才暗叹起身。<br> 等回到桌边，项桓已经喝完了一壶酒，盛满酒水的海碗停在唇角，抬眸看着她坐下，“你管那么多干甚么？<br> “我瞧他也不像是那女掌柜的孩子，必然是哪儿捡的买的，图个便宜，养也养不长久。”<br> <br> 说话时老板娘从内厨小碎步跑出，陪着笑脸摁住那男孩的头，给诸位食客赔礼致歉，又再给端来新的好酒才总算把一场争议摆平了下去，只是四下里仍有窃窃的私语声。<br> <br> 梁华是个热衷于听奇闻异事的人，闻言身子往前倾，“宛姑娘知道这种病吗？”<br> <br> 宛遥并不记仇，听他有此一问，也就如实回答：“《素问》中有记载，‘胎病’是在娘胎里染上的病。因为母体在孕育期间曾受过严重的惊吓或是吃了忌讳的食水，导致气上而不下，精随气逆，最后影响胎儿。<br> “这般的孩子，生下来外貌大多异于常人，又先天不足，许多人家视为不祥，要么早早夭折，要么一落地便让稳婆溺死在尿盆中……所以很难有长这么大的。”<br> <br> 客店内，一个年纪稍大的伙计上来把男孩儿领走了，他垂目低着头，却没用宛遥给的帕子，只把自己那条黑布摊开，严严实实地缠住半张脸。<br> <br> “我们别看他了。”宛遥收回视线，“吃饭吧。”<br> <br> *<br> <br> 雷雨临近傍晚时逐渐平息，木质的房梁在雨后发出清新的湿意，门外的世界好似经历过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br> 店内的客人逐渐离开，很快只剩下宛遥一行，但此时此刻，梁华却说什么也不肯走，无论如何要在这里歇上一宿。<br> <br> “眼下就算启程，等赶回长安城门也早关了，与其在外头等一夜吹冷风，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虽坐轮椅矮了一大截，气势上却不甘寂寞，拍着负手坚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马车又颠簸，横竖我是不会赶路的！”<br> <br> 项桓自己过得糙，倒是给个窝就能睡，宛遥却从未有过整晚在外的经历，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br> 她站在门口颦眉迟疑，项桓转眼见了，低声询问：“你想回吗？如果不愿留，我快马送你。”<br> 还没等开口，梁华转着轮椅很不识相地往前凑，“宛姑娘，中郎将，你们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临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长辈解释过，宛经历和项侍郎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不会责备二位。”<br> <br> 那还真是高看她俩的爹了。<br> 项南天和宛延没一个是善茬，人前温顺如羊，人后凶残如虎，发起火来六亲不认。<br> <br> “再说你瞧这天——”他紧接着遥遥一指，“现在哪怕马不停蹄，多半也来不及了。”<br> <br> 梁华一再坚持，宛遥无计可施，虽总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道不出所以然。不过转念一想，至少项桓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br> <br> 好说歹说，难得谈妥了同行的两个人，梁大公子回头告知掌柜，却和这老板娘争执了起来。<br> <br>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担心本少爷不付帐不成？”<br> <br>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风韵犹存的妇人方才还人见人笑地招呼生意，现下不知怎的举止忽然蝎蝎螫螫的，“贵客别生气，小店粗陋寒酸，怕届时招呼不周……”<br> <br>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碜！”他大少爷脾气上来，倒是怼得分外不给面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么？”<br> <br> “这……”老板娘不甚自在的笑笑，“公子您随从众多，店中就快客满，恐是住不了那么多人的，不如……”<br> <br> “什么客满，你楼上哪间不是空的？”梁华终于不耐烦，“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点小心思。<br> “今日本公子心情不错，出五倍的价钱，那些个侍卫晚上守夜，就不必管他们了。来——银子收好，安排去吧。”<br> <br> 有钱人财大气粗，而且喜欢一意孤行，加上有年轻女孩子在场，总是不想丢了面子。老板娘被硬塞了块足水的银锭，神色复杂地收入怀，只好命伙计张罗房间。<br> <br> 二楼收拾出了三间并排的上房，夜幕降临，悠然的虫鸣渐起，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整个小店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似乎除了他们真就没有别的客人留宿。<br> 梁家精壮高大的武夫站满了一楼所有的过道，营造出此地生人勿近的气场。<br> <br> 项桓原本在后院练枪，半途让宛遥给拽了回来，推着往楼上走。<br> “干嘛啊？我还没练完呢。”<br> “你先不急着练，我有要紧的事……”行至二楼客房的走廊，再不远就是她的住处，项桓拎着枪，亦步亦趋。<br> “什么要紧的事？”<br> <br> 话到嘴边有些难以启齿，宛遥揪着他的衣袖，吞吞吐吐道：“我……想洗个澡。”淋了一阵雨，头发贴着皮肤，黏腻腻的难受，她没忍住，只得找老板娘借了套换洗的衣裙。<br> 项桓并不明白这与自己何干，脱口而出：“那你洗啊。”<br> 她微微低下头，没骨气地说：“我不太放心梁大公子……”说出来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点，但梁华原则上也不算什么君子，只是他今天一系列的反应让宛遥觉得实在反常。<br> “多个心眼毕竟是好的。”<br> <br> 他听明缘由，顺势把掌心的长.枪一抬，“怕什么，他没那个胆子。”<br> <br> “你别管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了。”宛遥继续推他，“总之，就帮我在门外守一会儿吧。”<br> 项桓愣了下，步子虚浮地往前走，“我？……”<br> “就一会儿。”她把他钉在原处，转身去开门，又探头回来，“我很快就好了。”<br> “你别走开啊！”<br> 项桓：“……”<br> <br> 门扉吱呀合上，吹来一缕细微的热气。<br> 项桓望着木格后透出的微光，好半晌回过神，先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继而去抓着后脑勺，侧过身来回转了几步，又在栏杆前蹲下，显得无所适从。<br> <br> 头顶悬着灯，照在脚边的光是橙黄色的，柔和温暖。<br> 老旧的客店连木梁都带着斑驳的划痕，翻起的木屑后染着清幽的苔藓，像是年久失修。<br> <br> 他把雪牙枪平放在地上，一手撑着腮，思绪恍然地看楼下巡夜的梁家侍从。<br> 耳畔是叮咚叮咚的水声，和摇曳的灯火一块儿有节奏的闪烁。<br> <br> 他在发呆。<br>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听到宛遥试探性地问：“……项桓？”<br> <br> 他马上侧头道：“怎么？”<br> <br> “没……我以为你不在了。你怎么不说话？”<br> <br> 项桓烦躁地挠挠头，“说什么？”<br> <br> 宛遥坐在浴桶中，其实她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好，只是这么僵着总有莫名的异样之感。<br> <br> 沉默片刻，倒是他先开了口：“姓梁的那废物的伤，还有多久能好？”<br> “若是调养得当，再过七日应该就可以下地了，我们也能够功成身退。”<br> <br> “等七月。”<br> 宛遥拨开热水冒出的雾气，听他在门外说，“我不当值的时候，咱们上无量山看庙会去。”<br> 无量山的庙会一年有四次，和其他地方的庙会不一样，因为在道观脚下，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但又由于临近虎豹骑的营地，为了讨好军官，除了当地的居民便只有铁甲寒枪的军士能够参加。<br> 所以上无量山看庙会一直是宛遥童年时的梦想。<br> <br> 她当即扒在浴桶边，“真的？”<br> “不过我听说山下的路不太容易走，只怕要提前雇好马车，我得偷偷溜出来，家里的马就不能用了……”<br> 屋内忽隐约传出轻微的动响，声音不大，好似有何物在了撞桌脚上。<br> <br> 项桓正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段安排颔首，却蓦地见宛遥话音骤止，紧接着便是一声防不胜防的惊叫。<br> <br> 他一个激灵，猛然握住雪牙枪，想也不想箭步往里冲。<br> 这一脚踹得实在厉害，门栓几乎当场阵亡，只剩门板在半空摇摇欲坠。<br> <br> 房中水汽弥漫，满室都是清香与湿意，宛遥缩在桶里目瞪口呆地和他对视，张着嘴半天没啊出一个字来。<br> 她身上还在滴水，热气是白的，肌肤是白的，一张脸却飞速通红。<br> <br> 项桓压根没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手足无措地抓着枪当场蒙了，好似比她还紧张，一不留神甚至爆了粗：“妈的，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br> “我又没让你进来！”<br> “那你鬼叫什么！”<br> 宛遥一头扎进水，留半个脑袋在外，底气不足地低声说：“有……有老鼠……”<br> <br> 上了年纪的客栈四面漏风，不速之客层出不穷。项桓一垂头，这才发现那只满屋撒欢的耗子，它约莫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踹门动静吓到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br> 他暗自磨牙，腰间的小刀飞掷，“砰”地一声死死地将其钉在地上，一眼看去是个“大”字的形状。<br> 项桓顺手将挂着的布帘简单粗暴地扯下，胡乱往宛遥那边一罩，快步过去把这尸体连根拔起，旋即目不斜视地往外走。<br> <br> 末了，补充道：“你赶紧洗，我还修门的。”<br> <br> 浴桶中的水仿佛一瞬间转凉，她在里面无比丢人地捂住脸，再不敢泡下去，急忙抓衣服起来。<br> <br> 等宛遥擦着头发慢吞吞的磨蹭到外面，项桓已把门轴恢复原状，还顺手将那只大耗子肢解完毕，正坐在桌前洗他手里的刀。<br> <br> 她靠近的那一刻，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br> <br> 项桓握刀的手一顿，在宛遥说话前，欲盖弥彰地先开口：“我什么也没看见。”<br> “……我又没问你。”这不是更可疑了吗！<br>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我娘说我们俩小时候还一块儿洗过澡，那会儿你才一岁多，我帮你洗的，你在我家住了三个月……”<br> 宛遥越听越崩溃，头抵在桌沿去捂脸：“能不提这事了么……”<br> <br> 许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项桓终于缄默下来，一个劲儿擦他那把匕首，刀刃简直能亮得晃瞎人眼。<br> <br> 索性就在空气微妙得将要凝结之时，有人敲门给房内添茶水。<br> <br> 对方怔了下，大概也奇怪这屋里多出来的一个人，不过倒是颇懂眼色地满了两杯，恭敬地走了，走前不忘带上门。<br> <br> 难得有件东西可以让他换手，项桓收刀入鞘，伸手便要喝，对面的宛遥同样端了一杯，刚放到唇边眉头便轻轻一皱。<br> <br> “等等——”<br> <br> 她忽然拦住他，“水里加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