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华依旧在不断的通过招聘网站投递简历,然后在等待面试通知的时候打日结短工,以维持日常活计。
日结短工中,有许多神一样存在的人物。小朱原来是村里读书最好的一个,从小学一路到县城高中,从来都是老师眼里最受宠的一个顶级尖子生,他也不孚众望,顺利地考上了一所985名校,贫苦的父母高兴坏了,大办了一场他们人生中最盛大的宴会,让乡里乡亲都来分享自己的幸福,想想着再过四年出来,小朱就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自己不能跟着去大城市享福,但就算在家里乡亲面前,也是要比人高一头的生活才对。所以小朱上大学之后,东挪西借匀出几千块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本想以资鼓励让他好好学习,谁知道小朱自此却迷上了游戏,学习一落千丈,三年下来,没有一门及格,被学校劝退,无颜回家的小朱就此四处流浪,来到这里打起了日结短工,一拿到钱,除了买点吃的,就去网吧打游戏,只有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伟大力量的存在。
洪哥是福建人,当年做六合彩收码生意的,他本来替上线收码,有稳定的返点获利,但他嫌返水收益太少,就开始吃码,把认为这期不可能开出来的号码不上报,通通自己吃掉,这样赚的比较多。结果有期他吃了个生肖马,因为上期才刚开过马,他认为怎么样也不会再开马了,于是毫不犹豫的把那注开马的五千块钱都吃掉,开出来的时候傻眼了,真的就是又开了马出来,按照规则,他要赔二十万给人家,他当然赔不起这笔巨款,只能选择赖账,说自己忘了报码出去,买家这下不干了,几个人上门用麻袋蒙着他的脑袋狠揍一顿。由于垫着一层麻袋,打了不见外伤,受了内伤的洪哥就此有点脑子不正常,时常犯懵,一个人流落到此,做点工,赚了钱就去买六合彩。
杨主业是广西钦州人。他经常跟人家吹嘘他家有个大农场,大家问他为啥不回大农场去当农场主,他就沉默了半响,望着远方呆呆地不回答。郑国华后来才知道,他赌三公输掉了几十万,跑路出来不敢回家去了。他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一些比较耗体力的活就干不了,经常要饿肚子,没钱吃饭的时候,他就爬到阳台上,从加盖的一层小楼顶上再轻轻的趟到隔壁琉璃瓦屋顶上,光着膀子躺在上面,双手抱成太极模式,抚着瘪瘪的肚皮,来回缓慢转动,神情专注而肃穆,练起了气功,郑国华问他这是在干嘛,杨主业说是要辟谷。
杨主业的身体越来越差,灰黑的脸上黯淡无光,脸上的颧骨越发突出,而眼窝更加深陷,到后面,他已经无力爬上邻居家的琉璃瓦上对着夕阳练功,只能躺在屋内的床上缓慢的揉肚子。终于有个夜晚,躺在里屋睡觉的郑国华感觉外面的杨主业不对劲,赶紧爬起身出来拉开灯,看见杨主业在大口吐血。
郑国华赶紧问他怎么回事,要不要叫120来,杨主业摆了摆手,轻轻说:不要惊动房东,求你了。不然明天房东会把我赶走的。
说完,他挣扎着要起来清理血迹,郑国华连忙摁住他,说:你休息一下,别动,我来帮你处理。
杨主业那深陷眼窝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对他表示感谢,对他说:我得了胃癌晚期了,没几天可活,感谢你的帮忙。
郑国华安慰道:没事的,要坚强一点。
说着用拖把接了一桶水,打扫地面,那血迹经过水稀释处理之后,开始腥味弥漫,虽然把地面所有的血迹都清洗干净了,但那血腥味却愈发的浓烈,飘散出去。
杨主业最终还是没有熬到天亮,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身体已经发僵了,房东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和法医来了,询问了一下郑国华和同屋的几个人,然后法医检验过没有什么可疑的,就让火葬场来车拉走。处理完这些事情以后,郑国华他们也被房东要求搬出去。
郑国华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那个房子,毒辣的傍晚夕阳仍然晒得他直冒汗。他迷失在深圳的街头,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看不出一丝友善的目光。
来深圳这么久,没有一份能够让他安身立命的工作,他只能挣扎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像一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和方向的蝼蚁,蹒跚在这个繁华大都市里。这里离天堂很近,到处都是财富流淌出来的香味,这里离地狱更近,在财富的光亮无法照耀的所在,处处都释放出死亡的意味。郑国华以前作为上市公司投资总监出差来过深圳许多次,每一次都光鲜亮丽,散发出志得意满的快乐气息,现在,同样徜徉在相同的地方,那种心境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
他离高端酒店,高档会所的距离,物理距离上也许比之前更近,但在现实距离上,却已是遥遥几千万光年之远。他已无暇哀伤,他得赶紧找到一个落脚点,现在,旁边他曾经住过的酒店,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够他好好的生活一个月了。
突然,他感觉手机微信响了一下,赶紧打开来看,竟然是苗二姐发来的信息!他顿时心跳加速,狂欢不已:死人!你死了吗?在哪里?
郑国华赶紧回了条信息:我在深圳,你在哪里?
回了很久没见她回信,郑国华不禁有点沮丧,刚把手机放回兜里,却有视频发来,他抽出手机一看,正是苗二姐:死人!你在深圳干嘛?
郑国华:没事可干啊,正在无路可走。
苗二姐:过来!
郑国华:你在哪里?
苗二姐:我在澳门,你坐船过来,很快的。
郑国华:可是我的签证好像过期了,要重新签证才能进澳门的。
苗二姐:你怎么不去死呢?!赶紧先到珠海这边来,然后交给人帮你代办签!
郑国华:好、、、、、、
于是郑国华也就不再考虑找住的地方了,赶紧走到地铁站,坐了地铁到蛇口港,然后买了张船票,直往珠海而去。
到了珠海,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按照苗二姐给的联系方式,郑国华找到了代办签证的人,让他帮忙代办,代办人说:你要是有台湾通行证的话可以先用台湾通行证过关的,等七天以后出来再换证进去。
郑国华开心极了,立马奔向拱北海关,告诉苗二姐自己进关了,苗二姐让他坐免费的澳门赌场的大巴到银河酒店来。
想到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女人,郑国华心底里无比的激动。
这些天来的煎熬,这些天来的漂泊无助感,忽然在他心里变成了一块踏实无比的新大陆。
穿过长长的闸口,经过两地的过关检验之后,终于来到了车来车往无比繁忙的停车场。里面停满了各大赌场的免费大巴,郑国华按照苗二姐的指示,登上了银河酒店的大巴车。
很快,他就到了银河酒店,见到了已经等在那边的苗二姐。几个月不见,苗二姐的脸色苍老了许多,以前白皙无纹的脸庞上,开始有了风尘之色。苗二姐看见他下来,紧紧的抱了他一下,然后就把他带到大堂里面。
大堂里面灯火辉煌,富丽堂皇,一个硕大的钻石从水池里面缓缓升起,然后各色激光扫射到钻石切面上,顿时交相辉映,美轮美奂,许多人一边观看一边拍照。
苗二姐说:这是今天晚上的最后一场升钻表演,这个钻石每隔半个钟头就会从水底下冒出来一次,给游客表演。
郑国华漫应着,拉着行李箱跟在苗二姐身后。苗二姐带着他走进赌场大厅,然后把郑国华的行李寄放到托管处,就带他在大厅里转悠起来。一边对身边的人念念有词:香烟、槟榔、港币要吗?
身边的赌客并不搭理她,但她还是一路念过去,赌场里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吸烟室,她会每一个吸烟室的门都打开来,然后在里面吆喝:香烟槟榔港币要吗?
突然,前面一阵骚动,几个穿黑色西装制服的人,追赶着一个人,喝令对方停下来,那人紧走了几步,一看后面穿制服的人追过来,也就乖乖的停下来,摊着手无奈的笑了笑,那些穿黑色西装的人,便按住他的肩膀快速带了出去。
苗二姐赶紧停止念叨,拉了郑国华的手就往外走。出了银河酒店,穿过一条马路,来到一个亭子里,苗二姐放下他的手,转身对着他的大腿上就是一脚踹过来,郑国华没动,让她踹个正着,苗二姐还不解气,又照着他的肚子就是砰砰砰几拳,发泄完了,自己坐在亭子中的凳子上,然后拍了拍旁边:还愣着干嘛!坐下来啊!
郑国华挨着她坐下来,她忽然双手捂脸,低下头去,双肩不停地耸动着,郑国华静静的坐在旁边,也不上前安慰,只是看她哭。
好一会,苗二姐终于抬起头来,双眼红红的看了他一眼,自己从包里面抽出纸巾来擦泪。
过了良久,她问道:你知道刚才穿黑色西装的那些是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