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的夜已经没有星光,雾霾全线入侵城市,乡村的空气里也透着一股子煤灰味儿。拉开窗户,唐璌突然想到一个段子:东北的雾霾入口辛,入喉烈,回味像是有八尺大汉怒锤你的肺部;北京的雾霾,入嗓,挂肺,肝胆相照,尝起来有股历史的厚重;广东的雾霾偏红,吸一口跳舞,吸两口跳广场舞;浙江的雾霾里透着其他霾没有的底味。嗯,是皮革味……她忍不住弯腰咳了起来,喉咙里带了些腥甜,她转过身,靠在窗边静静的顺气。晕黄的灯光错落有致地撒在客厅里,室内采用原宿风,简约大气,清爽整洁。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瓶新启的红酒,倚靠而立的高脚杯里残留着液体,一旁毛绒绒的灰色地毯上,另一个高脚杯翻倒在地,鲜红的颜色渗入其中,酿成了一大滩深沉的印记。咳得有些恍惚,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竟然是红色的,像那杯打翻的红酒,就连味道也是一样的苦涩。她笑了,三分俏皮,七分悲凉,她又咳了咳,血不住地从嗓子里往外冒。她的指尖捏着一张离婚协议书,轻飘飘却又万斤重,松开双指,纸张飘落在地的那一刻,她翻身跳下窗台。正文2028.9.24 唐璌34岁唐璌在家哼着歌洗刷刷的时候,手机响了,2028年的手机更应该称之为晶片,体型小,又轻又薄,还能扭曲翻转。她屈指划开,来电是一段3D投影的视频请求,但账号却显示为陌生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画面在一条的路上,人不多,车辆像两条长龙,左右往来,整齐均匀。两边的梧桐树上,茂盛的枝叶在最顶端相互交缠,阳光顺着枝叶的缝隙渗出来,稀稀疏疏,忽强忽弱,静静地打在路面上,那跳跃的光斑一闪一闪,煞是可爱。如今的视频通话技术能够直接通过手机将对方当前的状态投影到自己面前,就像是面对面交流一样,十分刺激。唐璌意外的发现,阳光洒下的树影里藏匿着一双放大而模糊的剪影。她的目光顺着影子向上,左边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贴着小巧的女人正吻得热火朝天。“哇哦,”她惊叹出声,夏天确实应该火热些,但其实可以更火爆一点。她隐约有些失望,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女性,这种半荤不荤的段子简直小儿科,在她不长的人生经历中,欣赏过同性的,异性的,老年的,老少的……现在这个顶多算是墙角下调情的小嫩草,毫无激情性可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发这种无聊的视频,刚要关掉,男人突然地抬起脸,逆光将他的轮廓镀得有些模糊,可他的神态清晰到几乎融进了骨子里,刹那间,她好似看到巨浪袭来,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心跳跟着画面一起移动起来。两人拉着手朝前走去,步履有些急促,唐璌几乎可以听到呼吸声。她攒紧五指,紧接着,视频戛然而止。大脑连接心脏的桥梁瞬间崩塌,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扶着沙发慢慢蹲下身。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则信息,内容显示为某一个地点的定位与酒店房间号,唐璌立刻爬起来,抄起车钥匙就朝门外跑。2028年很多行业都已经消失,越来越多的人频繁失业,科技飞速发展导致了人类几乎跟不上它的脚步。如今,汽车必须无人驾驶,律师,法官、裁判等都是由人工智能替代,就连医院普通诊室的医生也是由机器担任。国家还计划在2030年的年底,派遣十位科学家和宇航员定居月球,之后再逐渐增加踏上月球的人数。但这些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想飞奔到几公里外的某酒店,再亲眼见一见那令人神魂俱灭的场面。指尖轻点,人工智能开启,汽车“蹭”的一声蹿了出去。一路上,脑海间的缠绵亲昵挥之不去,唐璌用尽全部的理智,强迫自己停在崩溃边缘。一口气冲到酒店楼下,她喘息着、眼也不眨地盯着电梯上升的数字:1、2、3、4、5······“叮”,门开了,眼前的走廊狭小幽长,她突然间失去了向前的勇气。时间以秒为年,滴滴答答落在脑海,静立了不知多久,她决然决然地、一步一步逼近。伸出手,掌心不住的颤抖,她狠狠捏起,攒成坚硬的拳手‘砰’地砸在门铃上。······“谁,”声音由远到近,仿佛从山那边传来,门开的那一刻,心疼到了极致。唐璌由上而下打量着站在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睛睁得出奇的大,身体恍若一尊石像,呼吸也戛然而止。石像的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只系了一块白色的浴巾,脸颊一侧还带着一排暧昧地口红印,情欲的气息铺面而来。 “为什么?”唐璌一字一句问道,语气波澜不惊。事实上,她的从容仿佛暴风雨前的大海,越是宁静越是可怕。“为什么,”她继续问,满腔怒火与有满腹怨恨已经越过山丘,她执拗到焦灼。林越的眉头一动,嘴角蠕动着,苍白的脸色夹杂着浓烈的痛楚。等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回答,唐璌耐性尽失。她绕过他,大步走进房间,从门口到卧室的那段距离,衣物凌乱了一地。身体哆哆嗦嗦起来,她咽下喉间的腥甜,脚下加速。床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身体严严实实的裹在被子里。唐璌眯起眼, 心脏又是一击。她的呼吸抽动起来,身体里好像有一条毒蛇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扑上去,“为什么是你?” 她突然不愿意相信。闻言,床上的女人面如死灰,“姐···我···我···对不起。”垂下头,终于拼凑出完整的话。女人叫周彤彤,唐璌的同事、下属、好友。唐璌很喜欢周彤彤,因为她的身上有一种这个时代女性少有的本真与执着,唐璌从不否认对她的欣赏,甚至觉得遇见她此生有幸。但床上总是女人的另一面,唐璌攒起指尖,她真的认识这个人吗。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有这样肮脏的画面。指尖深深地嵌入肉里,胸腔开始沸腾,怨毒的火种不断攀沿。“对不起什么。”唐璌倾身向前,五指拽紧周彤彤披散在肩的长发,狠狠地撕扯,她的神色近乎癫狂,“是对不起你上了我老公,还是对不起没有早点让我知道。”周彤彤闭上眼,卑陬失色,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薄被,没有抵抗,连呻吟也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唐璌歇斯底里的咆哮,指尖触及一抹湿热,她知道那是什么,可她停止不了,也理解不了周彤彤的矛盾与挣扎,她恨不得眼前的人立马死去,恨到整个世界都是黑的······“阿璌,你冷静点。”林越冲上去制住她的手,并将她拖离,她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子,双眼凸出,眼里蘸着毒,“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但有什么事冲我来。”唐璌忍不住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反射性的甩开手,她的身体“嘭”地撞在床沿,浑身的器官都震动了,疼痛由上而下传来,这下是真的冷静了。“为什么,”她仰起头,继续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对不起。”“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听理由?”林越的眼神透出痛楚,沉默了半晌,他说,“我累了。”“什么?”她张目结舌。“阿璌,这些年,我真的累了。”他说着,目光渐渐撕裂,“为了达到你的期许,我没有一天过的开心自在,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手臂上的牙齿印狰狞着,血不断地从里面冒出来,触目惊心,唐璌突然想冲上去,再咬一口。“所以,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她望着他眼睛,心如刀割,“不,是放弃。”林越的眸光忽然一动,神色沉着而又坚定,“唐璌,我们离婚吧。”灵魂有三秒钟的离体,她不可置信,“你要跟我离婚!”林越硬起心肠,“对,这段婚姻,我不想再继续下去。”唐璌慌了,“你承诺过一辈子不会离开,现在你要食言了吗?”“我以为你不会变,结果你变了;我以为我不会变,结果我也变了。”他偏过头,“我们都输给了时间。”眼泪夺眶而出,浑身的血液叫嚣着,她咬牙,“别给自己找那么多冠冕堂皇、心安理得的借口,你出轨,只是因为你爱上了别人。”“是,我承认。”全身骤然失力,唐璌靠着床板,心如临冰雪之巅,从头冷到尾,“林越,我恨你。”他垂眸,“对不起。”对不起,在这种时刻,即便诚心也是讽刺。这句话太中庸,她不需要。好不容易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这个家,她倾注了全部,凭什么他一句对不起,她就要大方成全;凭什么他一句对不起,她就要承受锥心之痛;凭什么他一句对不起,一切就要轰然倒塌。凭什么,到底凭什么?“这段婚姻是由你宣布开始,凭什么又是由你宣告结束!”唐璌盯着他,眸光似箭,“你想离婚,不可能。”林越眉心一动,缄默不言。她继续说:“你听着,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要离婚,除非我死。”林越对她的反应了然于心,疲惫不堪的心已经漠然,他一字一句道,“唐璌,别这样,我们…好聚好散。”唐璌胡乱抹了抹眼泪,扶着床沿慢慢起身,直到完全站立,她偏过头盯着他们,瞳孔泛起阵阵幽光,“没那么容易。”好聚好散,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誓要至死方休!说完,唐璌挺直腰杆,一步一步脚步不停。酒店门外,阳光依然刺眼,眼泪对着光芒,汩汩流淌。她的世界,已然坍塌。阳光从深到浅,窗外已是白天黑夜一线之间。唐璌一动不动的陷在沙发里,心中一下子填满了很多,又好像缺少了什么,可她已无力去探究。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心中有了决定的时候,只要等待着它的到来就可以了。室内“踢踢踏踏”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的瞳孔一缩,下一秒,晕黄的灯光均匀的铺开,洒在脸上,身上,她反射性的闭上眼。林越拿着一个文件袋坐在她对面,茶几上摆着两只高脚杯,一瓶开封的红酒落在中间,他伸手将文件往前推,“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名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直接寄给我。”心又疼了一下!他从裤缝里掏出一包烟,抽出其中一根,点上火,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们就这样吧!”唐璌眯起眼,盯着他娴熟的姿势,心又躁动起来, “什么时候学会的?”“一直会。”香烟从他的两指间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你不喜欢,所以我戒了。”“我以为,我是最了解你的。”“以前,女人喜欢称呼我这类的为暖男,但暖男——太累了,这么多年,我总也达不到你的要求,就这样吧,我已经尽力了。”他的眼神透出浓浓的疲惫,“我真的已经尽力了,阿璌。”喉间泛起一波又一波的苦涩,许久以后她才找到声音,“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为了潇潇的大好将来,难道我们不应该努力吗?”“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也不是一个好爸爸。”他垂下头,看不见神色,只眼角颤了颤,“阿璌,你要的,我永远给不了了。”心口又开始撕裂,她不由讥嘲,“她要的,你就给得了。”“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他说着,眼神像柔波一样荡开,眼底温暖平和。这句话刺的她耳朵发疼,额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她尽量控制自己,“你爱上了她。”“对。”他颔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继续说,“我好像离不开她了。”心冷不丁被咬了一口,她顿时感觉浑身刺痛,“那我呢?”“对不起。”他说。空气凝滞,唐璌盯着茶几上黄褐色的封皮,拾起最后的希冀,“林越,如果,我把你不想要的缺点都改了,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他直接拒绝,“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希望破灭。沉默了很久,唐璌牵起唇角,她撑着沙发支起身,拿起红酒分别注满两个高脚杯,“还记得这瓶酒吗,十年之前我们一起酿的,你说十年之后再打开,恭祝我们顺利度过十年之痒。”她拿起其中一杯晃了晃,殷红的颜色无比刺眼,“现在看来,真是讽刺。”她将酒递给他,他沉默地接过。“林越,我们在一起十年,十年之间有过很多美好,只可惜时间太长,所以都忘了。”呼吸静了一瞬,她接着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我们美好的从前吗?”林越神情恍惚,似乎想起了某一个温暖的曾今,许久之后,他垂眸,带着歉意与温和,“唐璌,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滑过喉咙,苦涩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红酒,二锅头都比它好喝,可是他喜欢,她也假装喜欢。林越仰起头,他的嘴唇一步一步地贴近,好像放慢的镜头,当他的嘴唇沾到杯沿的那一刻,唐璌感觉心脏在燃烧,灼热的气焰沸腾着,几乎就要跳出胸腔,她忍不住抽气。“砰。”酒杯应声而落,唐璌抽回手,胸口剧烈的喘息,她偏过身,“你走吧,赶紧走,我一秒也不想再看到你。”林越静了一瞬,继而迈开脚,关门的刹那,她听到他最后的声音,“阿璌,希望你能幸福。”幸福,不需要了!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快得几乎割破她的皮肤,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的感觉就是下坠,无休止的下坠。这个过程很长,又好像只是须臾,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