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入宫的日子愈发近了,榭儿每日抚琴弹筝、临帖作画,倒也十分清静。容若正苦读于花间草堂,积极准备着明年八月的乡试。日子看似过得稳妥,却横亘这几只一触即疼的倒刺,任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伤人伤己。
而相思,像狗尾草一般轻挠鼻尖,断断续续,却禁不住呛出一口清新。
是日梨荫初透,冰瓣洒了一院痴心,葬花的轱辘金井,又消瘦,佳人几多柔情。榭儿披了一件心字重衣蜜合色的罗裳,缓缓步过冷香阁前的庭院,心绪聊聊。幽幽抬目,恰与一溪一亭之隔的花间草堂中正临窗擎卷的容若打了个照面。
目遇一刹,不禁怦然如清泉乍流。
榭儿羞颜莞尔,拂了花枝,依旧寻着先前的步子懒懒闲去,人影清瘦,雅淡如菊。容若怔然一楞,早不知书卷翻至何处,侧耳却闻得几声琴鸣,遥辨得是古琴清音,其曲奇崛冷峻,好走偏锋,别有一番坦荡块垒。他忙罢了书案,径直穿过渌水亭,寻着琴声,便趋步至冷香阁前。
其曲愈发高绝,几欲难和,容若不觉一丝清冽,叹道,“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旋了个身,却见榭儿正端坐于梨花树底,闲拨着瑶琴,雪瓣沾了满襟满琴,恰与纤指起伏相合,落花细雨好似鸢羽纷乱,腕底流出西风莽莽,芙蓉泣露,昆山玉碎,凝云不流。
容若不觉闻痴,琴音古绝,仿若生与死破空盟誓的凛冽。这一瞬,他似乎于她的琴音中,读懂了什么。
纤指一拨一挑,曲罢人懒。容若方迎上前去,叹道,“表妹,你又何苦……”
榭儿怔然,才从沉沉苦痛中抽拔出来,伏琴亦叹,“声无哀乐,表哥多虑了。”
容若惨淡一笑,他一袭青衣,倒好似笼了一身烟翠,却道,“这焦尾古琴,没想到今日竟遇上明主了。本想着要冷置于冷香阁内,蒙灰一世呢。”
榭儿轻抚琴弦,叮咚闷响,抬眸笑道,“倒极是合手。”
“呵,既如此喜爱,表妹,便为这把琴取个名字如何。”容若轻拨了筝弦,回眸笑对道。
“这琴的曲色宛若寒山冰涧,幽咽清澹。不如,呵呵,就唤它作‘水色山寒’罢……”榭儿兴致又起,聊拨了几段。
“水瘦三行……好雅致的名儿……”容若竟是听误了,便好似参禅一般,低眉咀嚼。
榭儿听得明白,也不待纠正,便笑着掩藏入了心底。这个雅致的误听,像一道美丽的符咒,可尘封住过往的珍贵记忆。往后,只消稍稍念起,便如同那绵柔的梦境一般,绵密缱绻,不至于永世沉沦下去……
容若携了云霞最柔的色泽,脉脉望了榭儿一眼,契知休诉,榭儿已然明了他眸中深意,只是默默紧挨在他的身旁。两人心意一合,衣袂相缠,四手齐奏,指间遂缭绕出一段共鸣共和的天地清音,响遏行云。
曲渐滑缓,榭儿若有深意地望了他清俊的面容,回眸垂首,却喃喃念道,“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养心殿内两只青花海水纹双耳三足炉沉香袅袅,御案前一磊奏折堆砌如山,康熙伏于案上才批阅了几折,便昏昏欲睡。
“曹寅,朕成日闷于宫中,实是难耐,不如咱再出宫耍耍。”皇上正当年轻,一股勃勃生气,哪里困得住,便对曹寅说道。
“皇上,上回惊马一事,太皇太后差点就降罪于微臣,幸而皇上并无大碍,才免了死罪。今万不可再私自出宫了,微臣着实担待不起。”曹寅连连拱手道。
“曹寅,你这个作好兄弟的,就如此狠心看着朕日日夜夜*劳于国事?连个散心的机会都不给朕?妄我平日待你不薄啊……”皇上见曹寅不肯,佯作叹息道。
“皇上……臣……”曹寅心地耿直,一时哑口无言。
“曹寅啊,朕这回不去树林赛马了,去玩点雅的,便不会有事了。再说今日太皇太后宴请旧臣,不会过问咱们这边。如何?”皇上凑到曹寅面前,鼓动道。
“这……”曹寅心中亦是一阵挣扎,其实今日正值京城一年一度的游廊赏荷节,届时江南江北的文人墨客都会聚集于“芙汀水榭”雅唱诗词,曹寅心中万分想去,只是碍于今日当值,颇有遗憾,此时听闻皇上也想出宫逛逛,兀地欣喜。却又担心再出什么事,自己项上人头可就不保,故而挣扎许久。
“曹寅,咱们只是微服出宫,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再说你曹寅武功高强,相信不会让朕受到什么伤害的。走吧走吧。”皇上见曹寅面色稍有变化,也猜得几分,忙趁机拉着他回去换了便服。
卢府内,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喜迎卢大人迁升回京,明珠听闻此人颇有财力和手段,做两广总督时候,便闻说是个人物,此番又被皇上擢拔回京,特地早早地前来拜会。
少时,小厮来报,刑部尚书纳兰明珠前来贺喜,卢兴祖受宠若惊,忙亲自起身至府外迎接。
“明珠大人亲自前来,小弟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卢兴祖客气作揖道。
“诶,卢大人喜迁京都,可喜可贺,来,把贺礼呈上来。”卢兴祖忙率着一干前来贺喜的小臣簇拥着明珠入了府内,明珠便命小厮抬上礼物。
两个小厮抬着一个红色锦盒放在了卢府厅中,卸下了结彩扁担,小厮轻启锦盒,顿时卢府熠熠生辉,众人揉了眼睛,方看个明白,原来那锦盒中便呈着一颗十分珍稀的夜明珠。
“卢某受之有愧,如此稀罕之物,明珠大人还是……”卢兴祖惊喜异常,一阵推脱。
“这点薄礼,望卢大人笑纳。再作推脱,便是不给明珠面子了。”明珠佯作稍愠。
“这……”卢兴祖不是不知明珠此番前来的目的,虽不想太早结交朝臣,却也得留条后路,今后平步青云说不得还得靠此人提拔,转念一想,便附身作揖道,“那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府小厮见状,忙上前抬了锦盒下去。卢兴祖便携着明珠,谈笑风生地到后厅吃酒看戏去了。
去仪兰阁给觉罗夫人请过安,容若携着榭儿穿过回廊假山,方至渌水亭中,身后却闻一小厮叫唤着追了上来。原来是汀茗。
“少爷,陈维崧公子前来拜会,奴才请他到花间草堂内喝茶候着。”汀茗气喘吁吁地说道。
“其年兄倒来得恁早!”容若欢欣道。
榭儿闻言,一阵激动,脱口道,“是陈维崧?”
“怎么?你俩相识?”容若见榭儿如此,不免大觉惊奇。
“不不不,不曾相识……”榭儿忙摇了手,心里却想,这陈维崧曾被吴伟业誉为“江左凤凰”,乃清代著名的词人和骈文大家,年纪比容若大了将近二十岁,竟然与表哥有结交,素来听闻这些江南秀士皆是一副青白眼儿,却独独与表哥要好,果然知己相重啊。心下又多了几分对容若的佩服,也早想见见这位风流词人。
“表妹,你先去换套男儿装,待会儿表哥带你去一个地方。如今表哥先去招呼陈公子,你拾掇罢了便来花间草堂。”容若笑道。
“男儿装?好嘞!”榭儿听闻要女扮男装出府耍逛,饶觉有趣,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像囚鸟出笼般飞离了去。
容若忍俊不禁,一径回了花间草堂。
“容若弟。久不曾拜会了,近来可好?”陈维崧见容若进屋,忙放了茶,起身作揖问候。
“无恙无恙。其年兄,今日游廊赏荷,可得大展身手,让小弟也见识见识。”容若与他拱手相迎入座,小厮忙换了热茶。
“容若客气了,京中谁人不知你容若词采斐然,这回还得不吝让为兄开眼啊。”陈维崧抚须大笑道。文人知己相见,自是相谈甚欢,异常开怀。
“表哥……”玲珑一声婉转,陈维崧乍惊,那门外飘入一位小公子。
陈维崧不免罢茶打量起来,一袭白衫银带,怀攒一只古折扇,虽身量有些短小,却生得仪表不凡,一双杏眼好似女子一般顾盼流转,袅娜风流,浑身的气度飘逸脱俗,颇得容若风范。
他喜道,“容若家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如此风流倜傥的表弟,还不介绍介绍。”
榭儿进门见了来客,他身材高大,脸部方圆,留着络腮胡子,目光如炬,让人不敢直视,度量着这位便是陈维崧吧。榭儿方闭了嘴,心知差点漏了陷儿,忙低头不语,只用眼瞟着容若。
“其年兄,这位是容若刚从江南来的表弟,字容榭。”容若霎时一窘,忙打了个圆场。又对榭儿道,“这位是容若旧友,陈维崧公子,字其年。”
榭儿与陈维崧互施了礼,方落座。
又有小厮来报,“少爷,顾贞观顾公子前来拜会。正在大厅候着。”
“哈!是梁汾,快快有请至草堂,就说其年兄也在。”容若喜不自禁,连连摆手。
须臾功夫,门外朗声一笑,先于人影夺入耳际。
“容若弟、其年弟都在了啊,看来为兄真是老骨头一把,落得最末,让各位久等、久等了。”顾贞观一撩袍子,大步踏入,行礼作揖豪爽风流。
“哪里哪里,其年亦是刚至不久。”陈维崧起身陪笑道。
“梁汾兄,半年不见,甚为思念啊。”容若拍着顾贞观肩头,疏朗笑道。
榭儿抬眼望去,眼前这位刚来的先生,莫非就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他清瘦高挑,眉目舒旷,一身淡墨长袍,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正当榭儿仔细端详着顾贞观的时候,他亦是注意到了草堂中的这位生客。
“容若,这位小弟是?”顾贞观边问边打量着这位小兄弟,只觉他眉目清秀,皓齿樱唇,通身的书卷气派,灵动俊俏。
“这位是容若远房表弟,刚从江南过来,梁汾兄,你看着像谁?”陈维崧不待容若答话,便抢着说道。
“还用猜度,这小兄弟自是颇得他表哥风流了,哈哈。”顾贞观抚掌大笑。
“榭儿,还不过来拜见顾先生。”容若微笑招手,示意榭儿。
“是,表哥。”榭儿端然行了礼,拱手作揖道,“顾先生。”
“好好……无须客气,我与你表哥是至交知己,今儿算是相识了,今后我俩便也兄弟相称可好?”顾贞观满面春风。
“最是荣幸不过了。”榭儿亦是开怀,这顾贞观,字梁汾,工诗文,词名尤著。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同时又与纳兰性德、曹贞吉共享“京华三绝”之誉。
“容若,今日游廊赏荷,你可大展奇才了!”顾贞观仰头饮尽茶盏笑道。
“梁汾兄笑话了,在顾兄面前,何敢称才。”容若连连摆手谦道。
“容若词名动京华,大伙想必都着急了。瞧着时辰也快开始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吧,那儿也少不得好茶吃。”顾贞观罢了茶,当即立身欲出。
“顾兄还是如此猴急,哈哈。”陈维崧也罢了茶杯,随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