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一小厮从鳌府门外冲忙跑入,不觉撞在了鳌彧身上。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鳌彧正捧着一盆紫色木槿,低头痴痴欣赏着,此时被他这一唬,差点掉地上。却不曾愠气,依旧憨厚笑着。
“大少爷,看见二少爷没?”小厮仰头回道。
“不曾遇到,似乎一夜未归,怎么?”鳌彧疑问道。
“老爷正要下朝,先命人回府说回来要见二少爷,让他候在书房。小的在府里找了半天,硬是不见二少爷踪影。这不急的,就、就撞大少爷身上了……小的该死……”小厮忙赔礼道。
“无碍无碍。二少爷此时应该不在府中,你去门外等等,兴许就回来了。”鳌彧道。
“诶诶,好。那小的这就去了。”小厮听闻,总算有一丝希望,忙退了下去。
小厮飞奔至府外,正巧见着一位身着淡兰衣裳的姑娘正在与门卫交谈些什么。
“何事?”这小厮也算是鳌拜跟前的人,地位自然比门卫高,便趾高气昂地上前打断。
这姑娘见那人是从府里出来的,便转身对他说道,“这位爷,鳌浪少爷可在府内,能烦请他出来一会否?”
“何事?”小厮仰脸问道。
“有重要之物须亲手交之。”姑娘盈盈答道。
“何物?”小厮问。
“紫玉箫。”姑娘答着,便把腰间携带的箫管取下,呈现在小厮面前。
“这是二公子的!”小厮认出那紫玉箫是鳌浪随身携带之物,平素珍爱之至,下人稍动不肯,此时竟会落在眼前这个姑娘手中。不禁抬眼打量起来人,只见她白衣兰裳,平分的发髻,随意地挽在肩头,垂下两捋,顺到腰间。鬓上斜簪着一朵缇色木樨,淡雅清丽,实属难得的美人儿。一双欲拒还迎的逐烟眉,多情婉转,他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可是……二少爷……”小厮嗫嚅道。
“林升,在与何人交谈,让你办的事呢?”正当小厮不知回答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唤。
原来是管家。林升低头含愧,“二、二、二少爷……”
“浪儿呢?”鳌拜阔步也从轿子中出来。
“小的、小的……”林升不知所措。
“这位是?”鳌拜忽而注意到眼前这女子,打量不止问道。
“她找二少爷,还紫玉箫。”林升连忙回道。
鳌拜见那姑娘手中之物,不正是鳌浪心爱之箫,疑心怎会粗心掉落,落于他人手中。鳌拜正疑惑着,抬眼瞧着眼前这拿箫的女子,顿时觉得在哪见过,好生熟悉。
一番思索,方才忆起,她不正是前个月在班布尔善家宴上见到的,献唱吹弹的舞姬,素问姑娘。
浪儿竟勾搭上了名满京城的艺伎?鳌拜不觉皱眉。
榭儿幽幽地骑在马前,鳌浪护坐在她身后,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挎在腰间,黑马在郊外林中不急不缓地跑着。天光初透,雾气还未散去,迷迷蒙蒙,枝叶交叠,将曦光交错得神秘而美妙。
“喂,你叫什么?”榭儿头也不回,直问道。
“鳌浪。”鳌浪爽快道。
“鳌浪,倒是个极不羁的名儿。”榭儿淡淡一笑。
“呵呵,是么?那你呢?”鳌浪笑问。
“那拉榭儿。”榭儿回道。
“你是叶赫那拉族的?”鳌浪迟疑问道。
“嗯。”榭儿轻轻颔首。
一时无话,黑马奔跑了一阵,榭儿顿觉背后无声,忙回眸一看,正迎上他深沉忧郁的面容,与当日在瓦檐上看到的一般。他眉宇紧锁成川,一双邃目迥然无神,飘摇到了渺远的境地,似是潜藏着莫大的愁澜。
鳌浪“驾……”的一声,遽然一路飞奔,很快便到了明珠府门前。
“到了,下来吧。”鳌浪一跃下马,伸手准备接她。
“不回去。”榭儿嘟着嘴撇过脸去。
“喂,那你是一辈子要跟着我了?”鳌浪促狭一笑。
“你!”榭儿霎时面红,忙撇过他的手,待要翻身下马。
正当此时,容若却从远处驾马而归,身后还跟着一众小厮,亦停在了明府门前。
容若一眼便看到了榭儿,他一个翻身下马,又急又切地迎了上去,心头一哽,却道,“表妹,你终于回来了。这是要让人担心死么……”
“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榭儿思绪万千,终于再一次决绝道。
她附身看了一眼容若伸出悬在半空的手,心下一狠,并不接过,却是转头对着一旁的鳌浪柔声说道,“公子,请扶我下马吧。”
容若霎时面色惨淡,伸出的手兀自悬着,悬成一道苍白的线条。他痛苦地望了鳌浪一眼,只觉此人浑身透着一股少年英雄之气,俊逸不凡……不知为何,容若的心更痛了……
鳌浪淡淡一笑,也不好驳了榭儿之意,只得大手一挥,便扶了榭儿下马。
榭儿随即面无表情地从容若跟前径直走了过去。容若静默地阖上了双眼,一时心如刀绞。
榭儿走至门前,却转身对鳌浪笑道,“麻烦公子了,不进去坐坐么?”
“不了,你还是快回去歇着吧。免得纳兰公子愈发担虑了。”鳌浪瞥了容若一眼,对榭儿的行为已然猜出几分,笑道。
“嗯。那榭儿只好改日再登门拜谢公子大恩了。”榭儿低身拜谢道。
“不必。”鳌浪微微一笑,扬鞭而去。
榭儿也不挽留,径直地朝府里走去。
“唉,表妹……何以至此?何以一夜,便斗转成如此无情……”容若看着榭儿的背影消失在府中转弯处,兀自叹息。
“少爷,老爷在大厅等你。”汀茗从府中急匆匆地走出,见容若呆立在府外,忙迎上去说道。
“知道了。”容若淡漠回道。
容若心不在焉地提步进入大厅,见明珠面含愠色,也无心搭理,只讪讪行了个礼,便静默地立在那儿,头也不抬。
明珠见此,愠气更盛。
“若儿,阿玛不是管你,阿玛只想提醒你,乡试将近,要好好用功了。”明珠按捺住心中闷火,缓声说道。
“是,阿玛。容若知道。”容若温顺地答道。
明珠本想容若定会像以往那样反驳自己,却不料他今日虽闷闷不乐,竟十分温顺恭敬,一改常态,明珠心中的闷气一下子就消了许多。
“嗯,明白了就好。容若,徐元文大人赏识你的才学,今日拜帖让你明日就去太学读书。”明珠把帖子递给容若。
容若心下一惊,他接过帖子,细看了起来,嘴角不觉有了一丝笑意。
“嗯,容若明日便去。阿玛,若是没别的事,容若先退下了。”容若疲惫地说道。
“嗯,你去吧,明日早些儿去,别误了时辰。”明珠满意地点头道。
“容若知道。”容若答应着,恭敬敛手退去。
秋雨尽敛,天气果比先前凉了许多。
皇上因鳌浪大胜而归,预备宴请八旗子弟为之庆功。
明珠一家当然也在宴请之列。
是日,暮色降临,皇宫里金碧辉煌,锦花团簇,彩灯高悬。一排陈铺开去的桌椅,摆满了整个保和殿。殿内帐舞蟠龙,帘如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龙涎之香,瓶插长春之蕊。此庞大富丽的阵势,非皇室之力,世上恐难再一见。
八旗家族的大臣子弟女眷们陆陆续续地进入了宴席,寒暄的、谈笑的、借机攀高的、随意附和的,每个人的表情各异,话语吵杂,往日寂静端穆的皇宫,一下子有了难得的生气。
鳌拜一家被众臣簇拥着,也缓缓地步入了正厅大殿,他们异常喧闹地涌了进来,便有太监上前为他们引了座。他们坐于仅次于皇上的上座之位,风光承恩。
纳兰明珠带着觉罗夫人、容若和榭儿一同落座于殿上后座,明珠显然不满于此时的地位,他并没有众人那副喜庆的模样,只是偶尔与前来拜会的大人寒暄了几声,最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喝茶。
身旁的容若和榭儿也不像往日那般亲密嬉笑了,两人虽然坐得很近,却好似隔着一堵墙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刻意的躲避,无端煎熬着彼此。当然,这种煎熬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和在意,明珠是不予理会的,他一心只想着鳌拜正坐着的那个位置。
鳌拜得意洋洋攀谈酣饮,谄媚附会的臣子之多,真是围得水泄不通。鳌拜正享受于此,坐在一旁的鳌彧和鳌浪却各有心思。
鳌彧正抬着眼四处寻找着卢家小姐的倩影,鳌浪亦是伸长了脖子,直视着皇帝身旁的宴桌,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渴盼什么人的出现,眼神焦急、渴盼、忧虑、温柔又微喜。
“皇上驾到……”
众人闻声,一时噤若寒蝉。乌压压地拜跪一地,一片静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皇上步入时,众人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谢皇上……”
“今日晚宴,一为众将接风,一为胜战庆贺,众卿无需多礼,尽兴尽欢!”
“是,皇上……”
“吉时已到,宴会开始……”待皇上坐定,李公公方高声宣道。
话音未落,殿外一阵香气飘然而来,随之一群花衣华服的宫女鱼贯而入,殿旁钟鼓齐奏,她们长袖一舞,满殿齐芳。
正当宫女歌舞之时,各色菜类也上齐了,样样精巧,盘盘各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垂涎欲滴。众大臣得了皇上指令,便纷纷动筷交觞,谈笑伴着歌舞,气氛甚为融洽。皇上见此,也开怀畅饮,满面春风。君臣同乐,喜气洋洋。
容若见榭儿闷得面色发烫,心下一阵担虑,忙道,“表妹,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嗯。”榭儿本就不喜这般场面,只得应允。
入夜秋风透骨之凉,榭儿甫踏出暖和的大殿之外,先自打了个喷嚏。
“阿嚏!”榭儿掩面垂首。
“表妹,披上吧。”容若忙脱下褂子,细细披在榭儿肩上。
榭儿羞颜垂眸,并不应声,也不推辞。容若莞尔一笑,静静地护在身后。
月华露浓,殿外阔朗的景色,竟极好。
“哥!”寂静的殿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见鳌彧先出了殿门,鳌浪紧接着就跟了出来。
“嗯?你怎么也出来了。”鳌彧转头疑问道。
“里边闷,出来透透气。大哥不是也出来了?”鳌浪一手搂过鳌彧的肩头笑道。
“我亦是觉着闷,便出来看看今晚的月色如何。”鳌彧笑着。
“月色能有什么好看的。依我看啊,是那里边没有大哥想看的人吧?”鳌浪戏谑道。
“二弟又胡说了。你还不是一样……”鳌彧刚说出口,就见到鳌浪脸色稍变,自知误了口舌,忙戛然止住。
“没事,哥。只要我鳌浪次次打胜仗,这种机会还会有的。”鳌浪装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哥不要你功勋卓著,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就好。”鳌彧温和地笑着。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鳌浪愁眉一蹙,却叹道,“只是,为了她,我就是拖着一身无定河边骨,也甘愿。”
“唉,难为你。”鳌彧亦是叹息。
榭儿和容若回眸一望,正迎着他们的眸光。
“是你!”榭儿惊讶道。
鳌浪和鳌彧相携着谈笑而来,定了定睛,见是榭儿,忙喜道,“巧了,你怎么也在?”
“呵呵,倒有缘得紧。”榭儿欣然喜道。
容若眸中色泽遂淡成一抹浅愁,和着姣好的月色,碎成粼光。
“鳌二公子,昨晚的事……”容若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问起。
“纳兰公子,昨晚我在街上看见你表妹身无分文,又饥饿难耐,便带她去客栈里吃了点东西,之后她便趴在客栈里睡了一晚,清早遂送她回了贵府。”鳌浪眨着眼对榭儿笑道。
榭儿会意,心知他是故意将昨夜青楼的事隐了下来,倒有些义气,榭儿惴惴不安的心思终于定了下来,不禁对鳌浪又添了几分敬重。
“呵呵,原来如此。只怪容若一时疏忽,竟让表妹走丢。麻烦公子照顾,多谢多谢。”容若方绽出了笑靥,拱手施礼道。
“无碍无碍。”鳌浪乃性情中人,毫不挂心。
“呵呵,既然误会解除了,看大家又相谈甚欢,不如交个朋友如何?”鳌彧见此,忙上前打着圆场笑道。
“也好。”榭儿应得爽快。
“好!”鳌浪与容若对视而笑,看似神交已久。其实,鳌浪对容若已然十分仰慕,容若亦被鳌浪一身的大将之风所折服,见鳌彧有此提议,榭儿又一口答应,他俩更是异口同声应承。
“对了,有月有友,怎么能少了好酒呢!”鳌浪神秘一笑,竟从腰间取出了一个酒壶,兴致盎然地提在他们面前晃了一晃。
“你从哪得的?”榭儿惊喜问道。
“当然是从皇帝老儿那儿,顺来的。”鳌浪大笑。
“有酒有月有友。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啊!”容若朗道。
“那我们便举杯对月,不管人生几何。呵呵。”鳌浪遂举起酒壶,仰头兀自先浮了一大白,畅快淋漓。
“给!”鳌浪一抹嘴,忙把酒壶递与容若。
“好!对酒当歌,邀月同醉!共浮一大白。”容若一把接过,亦是酣畅顺饮。
“表哥,给我!”榭儿见他们如此豪爽潇洒之气,早被感染,一时豪情万丈,忙抢过容若手里的酒壶,猛地一口,却呛着得连连哈气。
“哈哈哈!这小姑娘,倒也是性情中人。那我鳌彧可不能被她小觑了!干了!”鳌彧接过榭儿酒壶,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干净。
“鳌大公子果然好酒量!”容若赞道。
殿内大宴,殿外小宴,年轻人凑在一起,自是朝气蓬勃,相见恨晚,时辰厌少。
此时殿内宴会已然将至尾声,四个年轻人相携着,很快步入大殿。榭儿眼眸一扫,不觉看见鳌浪正出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只怔怔地望着殿上,表情凝重而复杂。
榭儿乍惊,待要相问,却见鳌浪原本放光的双眼,遽然暗沉,竟簌簌地流下了两行。
她不知所措,心下一阵难言的凄然怜悯,只好静静地站在那儿,用眼眸陪着他。
顺着他糅合着狂喜与失落的眼神,榭儿举目望去,只见殿上金碧辉煌的烛火熠熠下,一支白玉步摇闪着琉璃般的清透光芒,榭儿一眼就认出那支发簪,正是她曾经和鳌浪争抢过的白玉步摇。
白玉步摇的主人,竟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她一对若舒若攒的拂云眉,衬着石榴花的薄唇,宛若一簇抹霜辛夷,于流溪中浣洗着羞涩的多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