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念儿不知道跑了多远，身上被汗水，还有陈起的血水浸透了，腿早已肿了，麻木得好象不是自己身上的了。只有救陈起的念头在支撑着她，让她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跑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头，这里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远处，传来了河水奔流的声音。

“念儿姐，差……差不多了，敌军…应该追不上了，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帮陈起大哥包扎一下吧。”吉儿气喘吁吁地说道。“好吧，停下来……”念儿话未说完，腿一软，一头就栽了下去。“念儿姐！”吉儿忙过去摇着她的肩，叫道。念儿睁开眼睛，指着陈起说：“吉儿，咱们快……快看看陈起怎样了。”吉儿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摇摇头说：“念儿姐，陈起哥他可能不行了，呼吸很微弱，流血太多了。”“什么！”念儿爬了过去，将陈起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不停地呼唤着：“陈起哥，陈起哥……”良久，陈起睁开了眼睛，望着念儿，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陈起哥，你醒了！太好了，吉儿，快，快去找点蒲黄草来，我现在帮你包扎。”念儿说。吉儿答应一声，走开了。“念儿……别，别费劲了……我不行了。”陈起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陈起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能救你的！”念儿一边扯下前襟来包扎陈起肩头的伤口，一边说道。“是真的不行了……念儿，我有话……要和你说。”“什么话，陈起哥？念儿听着。”念儿哽咽地抱起陈起的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濡湿了他的眉毛。“念儿……那天被冲下阴河后……我被姜维将军手下所救，他们要我加入了他们的军队……但我放不下你，就想办法回来找你……想带你走，结果我找到你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你爹说……你嫁给了图将军……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念儿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泪水迷住了眼睛，她轻声应道：“我知道，陈起哥。虽然我嫁给了图将军，可我心里想的一直是你。”“这我知道……念儿，你是为了报恩才嫁给他的……是吗？”念儿点了点头。“可是你已经嫁给他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一路跟着你……一路跟着……直到你们到了成都。”“那天，在土匪刀下救下我的人，是你，对吗？陈起哥。”陈起微笑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微弱：“是我。后来……我就到了姜维将军帐下……心想着既然……不能和你在一起，就上阵杀敌……来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枉……不枉……”“陈起哥……！”念儿再也忍不住了，她紧紧地抱住陈起，伏在他胸口放声悲恸起来。陈起吃力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喊道：“念儿……我不行了……我要走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惦着……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不！”念儿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出坚定的光芒，她望着陈起，说道：“陈起哥，我念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果这辈子，我注定做不成你的妻子，那下辈子，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挡我们！”“念儿，你……”陈起注视着她的眼睛，心里已经明白她做出的决定了。“陈起哥，我要为我们两个人施咒，续缘咒！就在今夜，就在这里。”念儿笑着，她的笑容里充满了伤悲，“今夜过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今生……来世都在一起。”“傻念儿……”陈起的泪水顺着脸颊落到了念儿的手臂上，“你这是何苦呢？……我希望你活下去……好好的……快乐地……”“你觉得，没有了你，我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能分开了。”念儿的眼神温柔到令人心疼。“那好吧……我答应你，念儿……今生，来世……我们都在一起……”陈起微微笑着，努力凝聚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念儿轻轻地放下陈起，转过身去，发现吉儿拿着一把草药，呆呆地站在一边，泪流满面。

“吉儿，你过来。”念儿叫道。“念儿姐……”吉儿抽噎起来。“不要怕，吉儿，我要和陈起哥一起去天上了，我很开心，很幸福。姐请求你帮我们一个忙，好吗？”“什么事，念儿姐？只要我做得到的，万死不辞！”“吉儿，没这么严重。你只要在我们死后，把我们两个葬在一起，记得一定要头朝西，脚朝东，然后在坟头种上两棵落叶松，烧几柱香，就行了。”“念儿姐？你们……”吉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的，我们今晚就要走了……已经深夜了，是时候了，吉儿，你能答应我么？”“能！你放心吧，念儿姐。”吉儿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他压住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向念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谢你，吉儿。现在，你走远点吧，到看不见我们的地方等着……”吉儿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们几眼，抹着眼泪，转身走了。

此时，正是弦月中天，晚风呜咽。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影影绰绰地投在两个人的身上，正如两个多月以前，在莫离山中的情景一样。念儿深情地看着陈起，轻声道：“我要开始了，陈起哥。”“好的……我等着……”陈起的声音若有若无，但是脸上却有着快乐的微笑，因为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此刻，他心里，确实是平静而快乐的。念儿从怀里取出早在去成都的路上就已准备好的两张黄符，摊在掌心，然后咬破舌尖，滴了一点鲜血在黄符正中，她顾不上擦拭嘴角流出的鲜血，又伸出左手中指，放在嘴中用力一咬，指尖之血顿时如浆涌出，她又轻轻滴了一滴在符的左上角，然后如法炮制，在右手中指上也咬了一口，将涌出之血滴在符的右上角。陈起温柔地凝视着念儿，他的心里很疼很疼，超过了肉体上正在承受的所有痛苦，他很想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可是，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注视着他的念儿。念儿望着他，微微地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一点都不痛，然后她从怀里取出一根银簪子，朝左脚脚心刺去。这一下力道很大，她忍不住皱了眉头，美丽的脸不停地抽搐着，颤抖地缩起腿来，用簪子沾了一滴鲜血，滴在符的左下角。此刻，她脸上的汗已经象雨点一样掉落了下来，那是因为她强忍痛疼的结果，她不想让陈起知道她现在正在经历着的痛楚，不想让他在负疚中死去。她闭了一下眼睛，果断地架起右脚，用银簪子向脚心用力刺了下去。这一下，她再也忍受不住，轻轻地哼出了声，颤抖的手半天也握不住簪子，最后咬牙弯下身子，用手指沾了一滴血，滴在了符的右下角。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了口气，弯下身子抱起陈起的头，他仍然在微笑着，但是泪水却早已打湿了鬓角。

“陈起哥，该你了，准备好了吗？”念儿轻声问道，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吻了吻他冰冷的嘴唇。“开……始吧……念儿……来……不及了……”他闭上了眼睛，吃力地说着，念儿把耳边贴在他嘴边，才听清了这几个字。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深情地吻着他薄薄的嘴唇，然后启开他的唇齿，轻轻噙住了他的舌头。他深情地看着她的脸，她闭上眼，用力一咬，那舌尖的血就流了出来，一股甜甜的液体流入了她的咽喉里。她的唇离开了他的嘴，她的唇上沾满了他的鲜血，她用手指沾了一滴，小心地滴入了另一张黄符的中心。然后她看了看他，他的脸色平静而苍白，吃力地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快些……”他气若游丝。念儿紧咬着嘴唇，银簪子接二连三地落在了他的两个中指上，然后，是左右脚心，鲜红的血，在月光下显得发暗，一滴又一滴，染到了那张薄薄的黄符上。时间已经很紧了，因为陈起的生命正在逝去，念儿的脸连同天上的月亮，一起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念儿将两张黄符，粘上鲜血，紧紧地贴在彼此的胸口，然后面西跪下，望着逐渐向西走的那轮弦月，喃喃地念动了咒语，她的脸在月光下洁白如玉，眼睛明亮、坚定，恍如那千丈峰顶的万年玄冰。

“皇天厚土在上，日月神明共鉴，我虞念儿愿与陈起共受续缘咒，以五血精华为引，生命春秋为献，今生已已，即赴茫茫，来世魂灵不灭，五血不消，当于那世那时续今生未了之缘……”念儿的声音越来越激越，高亢，眼睛也越来越明亮，但是她的脸色却一刻比一刻难看起来。不知念了多少遍，天上的弦月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血色，那原本清冷的光里透着淡淡的红，那红色一点点地浓郁起来，念儿再也抑制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五脏内腑尤如尖刀在搅动一般，痛疼入骨，她心里明白，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她强撑着扭过头去，看着陈起的脸，他的嘴角也流出了鲜血，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暗淡柔和的光，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她，但是，却早已涣散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那里已是冰冷的一片，尤如冰石一般。她的手垂在他的脖子上，脸靠在他怀里，微微地笑着，虚弱的自语中透着满足和向往：“陈起哥哥……我来了，我来陪你了……”一阵夜风吹了起来，吹散了她的长发，丝缎般覆盖住了两人的身体……。

吉儿坐在山坡上，感觉身子一阵发冷，天上的月亮已经钻进了云里，只留下一片黑黑的夜空。在他的脚下，河水的流淌声听起来如此柔和，他知道，那是乌江在呜咽。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会大亮了。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朝树林里走了过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幕，那相拥着的两个人仿佛只是睡着了，地为床天为被，沉浸在他们的幸福和美好里。他抑制住了自己瞬间涌上来的泪水，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抽出腰后的大刀，开始在地上挖了起来。刀虽然很硬，但实在不如锄头合用，吉儿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挖出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坟坑，然后他砍下一些小树，用藤条把它们扎成一块结实的木板，把念儿和陈起放在那木板上，头朝西脚朝东，然后他脱下自己的衣裳，轻轻地盖住了他们的身子……。到第二天傍晚，那对苦命鸳鸯终于入土为安了，吉儿又照念儿的嘱咐找到了两棵小松树，小心地将它们种在两人的坟头。然后他站在那里望着那小小的坟堆，泪水在他眼里打转，这里，埋葬了两个年轻的生命，埋藏着一段至深的恋情，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们的故事呢？千百年后，他们又能否如愿在来世续缘？他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把远近的山峰都染成了淡淡的血色，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树林外的大路走去。

乌江水日夜奔流着，千百年不变，曾经的故事都被它带向远方，消散在天际。那早晚的林间白雾也一如既往自在氲氤，不管人间又历经几多沧桑。日月轮回，春秋更替，茫茫然沧海桑田，任由世事潮涨潮歇！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程，用尽所有的时光永无止境；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程，流尽所有的泪水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