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请注意,三号大街五号路口已经到了,请在本站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欢迎您的乘坐……” 机械的女声在拥挤不堪的13路公交车上回荡,摩肩接踵的人群缓慢地向后移动着,从后车门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人。
“还有人要下车吗?”带着浓重口音的司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手指探上关门的按钮。
“还有!”林振飞满头大汗地拖着两个蛇皮袋往后门拼命挤,却寸步难行,“还有我要下车!等一下!”
车厢里的嘈杂声太大,彻底盖过了他的声音,司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焦急的提醒,麻溜地关了车门一踩油门。庞大的公交车像F1赛车似的冲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乘客们的身子忍不住向后一倾。双手都拖拽着蛇皮袋的林振飞惊恐地腾出一只手去抓身边的拉环,却抓了个空,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袭上他的大脑,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却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摔倒的事情已经很丢脸了,他才不想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但更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润湿了他的裤子,让他感觉屁股上凉飕飕的。他绝望地伸手去摸,却沾到一手的液体。
是雪水。
A市这几天气温很低,前几天下的雪积雪未化,上车的时候乘客们的鞋子将外头的积雪带了上来,又被车厢内的温暖一烤,很快就化成了雪水。如果单纯是雪水那还算是幸运,毕竟是干净的,但这些雪水被上车下车的人踩来踏去的,又有些不文明的乘客吐口痰什么的,早已肮脏不堪。
林振飞怔怔地坐在地上,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
“喂,小伙子,你快起来啊!”旁边的大妈不满地踢了踢他锃亮的皮鞋,“你瞧瞧你一个人占了多大的空间,两个大袋子也就算了,现在还坐上了!年轻人就开车去嘛,干嘛跟我们这些老年人抢公交!”
“对……对不起。”林振飞失魂落魄地爬了起来,想借着两个袋子的掩护藏起自己的裤子。但湿淋淋的裤子滴滴答答地不断往下滴水,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很快就被人瞧见了。
“哎呀!”大妈一惊一乍地叫唤了起来,“咋一摔还摔成大小便失禁了?你们快看!”
周围的乘客下意识都看了过来,有人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的。当然也有人会觉得大妈做得不对,但他们却没吭声,毕竟搭公交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承担不起出风头可能带来的隐藏风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哎唷,你们闻闻这个味儿……骚不骚?臭不臭?小伙子啊,你最近是不是吃什么上火的了?味儿咋这么冲?”
怪林振飞运气不好,这大妈是个嘴碎的,一个劲儿地地说个没完,还装模作样地扇着鼻子,仿佛真的闻见了那个味儿似的。
“你们闻闻,是不是有味儿?咦……真臭!”
大妈的话无意中造成了一种心理暗示,听她这么一说,本来觉得没什么的那些乘客仿佛也闻到了什么味道。人们不自觉地远离了那个穿着湿裤子的年轻人,还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四周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来自于周围的有色目光像是一根根钢针不停地扎在林振飞的身上。他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屈辱感,对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男人恨之入骨。
“贺奕!”
他咬牙切齿地嚼着这个名字,一双眼睛被恨意染得通红,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要不是因为他,他和他妈怎么会被扫地出门?
要不是因为他,他和他妈怎么会被抓进警察局?
要不是因为他,他又何必屈辱地带着这两大袋东西回旅馆,怎么会被出租车拒载,怎么会沦落到挤这不符合他身份的公交车,怎么会成为这个该死的老女人的笑柄!
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出现,他现在早就已经抱得美人归,还免费拿到了那套房子。现在可好了,房子他没份儿,连车钥匙也被强行夺了回去,他彻底成了一只丧家之犬。他林振飞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给毁了!
“哟,年轻人,我一个长辈说你两句还不行了?”见他一副怒火冲天的样子,大妈还以为他是在向她挑衅,顿时也火冒三丈,“穿得人模狗样的,连尊敬老人都不知道,你的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
“嘿!你还敢瞪我!还瞪我!你再瞪!我教育你是为了你好,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态度!”
“看你的样子也二十好几了吧?工作好几年了吧?混了这么久连部车都买不起,偏要跟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抢公交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我告诉你,像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吃女人的软饭,一辈子被……啊——杀人了!”
大妈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左脸颊。人群顿时骚乱了起来,周围的乘客纷纷惊恐地往离他更远的地方躲。
林振飞阴狠地盯着那个多嘴的女人,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地上下起伏。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右拳,他猛地拽起地上的两个蛇皮袋,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后车门。
“砰——”
他狠狠地踹了一脚车门,可怜的车门颤抖了一下,却没打开,人群中却爆发出一阵惊叫。
“干啥子呢?!”司机被后面的动静吓了一跳,“后面的同志请注意自己情绪!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巨响。
林振飞接二连三地踹着车门,借着这疯劲儿发泄着满腹的屈辱和愤怒。
“哎哟哎哟,这是哪一站上来的瘟神哟!”司机不敢拿全车人的生命开玩笑,慌忙将车停在路边把这个疯子放了下去。
公交车喷着黑色的尾气绝尘而去,林振飞发热的脑子被风一吹,终于找回了一丝冷静。他顿时后怕起来,在车上做了那样的事情,那个老女人的亲戚会不会找上门来要他赔偿?
不不不,不可能的。他心虚地安慰着自己,搭公交又不用实名制,A市这么大,谁知道他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屏幕上的两个字差点吓破了他的胆子。
——主管。
主管怎么给他打电话了?
啊……请假!他今天没请假!
林振飞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地,手一抖差点将手机扔在了地上。
销售部的工作可是个香饽饽,赚钱的机遇多不说,对专业又没有多高的要求,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想带着自己的亲戚朋友往里钻呢。上回有个同事存着侥幸心理没有请假就跑去附近的医院看望自己住院的老妈,尽管只离岗一个小时,却立即被人揭发了出来,第二天就整理东西滚蛋了,而空出来的这个位置则很快被揭发者的表弟给填上。
他不知道当初汤唯安是怎么把他弄进去的,甭管怎样,他和她现在算是恩断义绝了,如果他出了事她铁定不会再帮他半点儿忙。虽然手头有点存款,但A市的物价实在是高得离谱,要是丢了汤氏的这份工作,过不了多久他真的只能带着他妈喝西北风了。
“接不接……接不接……”
从屁股上传来的凉意冻得林振飞流出了两管鼻涕,等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他依旧没有想好对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机的震动终于停了。屏幕亮了一阵,然后暗了下去。
林振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鼻涕。只是他的心还没彻底放下,手机却像催命符似的再次震动了起来。主管两个字幽幽地闪着光,扎得他两只眼睛火辣辣地生疼。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居然连打两个电话,主管一定火冒三丈了吧?他绝望地哆嗦着,几乎要被吓哭了。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林振飞颤抖着手指按下接听键,闭上眼睛飞速将手机放到耳边认罪:
“主管我错了!我昨天真的有事我妈生了急病我连夜送她去医院守了一宿现在还没出重症室呢我真的错了下次我一定请假!”
他视死如归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但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之后,竟语气亲切地开了口:
“噢——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小林你今天不舒服呢,所以才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
“主……主管!”林振飞还以为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慌忙信誓旦旦地辩解,“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妈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您,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您……您等着!我现在就赶回公司去!”
“唉,小林,这就是你不对了!”电话那头的人嗔怪地说道,“母亲生病了就应该好好陪着才行,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难得你这么有孝心,我们公司啊,最需要你这样懂得感恩的人。”
“不……不是,主管。”林振飞彻底懵了,“那……那请假的事情?”
“请假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呢,一会儿替你去跟人事说一下,今天就给你带薪休假,你呀,就好好在医院照顾母亲吧。”
林振飞慌张地抹了一把脸,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呢?周扒皮被鬼上身了?
正当他脑子里一团乱的时候,电话那头的人再次开了口,冒出来一句更加古怪的话。
“小林啊,这个……你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