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没有太冷。
至少不是钻心刻骨的冷,也不是不戴口罩就会冻掉鼻子的冷。我送苏西的时候,热的甚至有些出了汗,苏西将其归结为我们正在做体力劳动。她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鼻子尖的地方渗出了不少细小的汗珠。
我猜,在她烟灰色毛线帽的遮掩下,一定是满头的小汗珠。
所以在我送走她以后,遇见一个裹着围巾又戴着口罩的人的时候,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十二点刚过,温度恰好是一天里最高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因为巧合——说不通的事情,我总是文绉绉地喜欢用这个词汇一概而过,毕竟我不太相信命运,后者实在是太过于玄学。
如果你来过北京火车站,那你一定同我一样,不会在这个人潮涌动的地方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至少我那个时候,只是恰好地在人群里见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心里还在暗暗地嘀咕:真是个怪人,这么高的温度,也不知道机灵些。
我发誓,我真的就是这么一想。
绝对不是在腹诽。
如此多的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挤在一起的时候,想要辨认出一个五官都被遮住的人,概率大概等于我去肯德基吃午饭,在人挤人的狭小店面里撞见学校古文学系的教授。
所以当对方转过来朝我走来时,我以为他是想走我这边的通道,所以就侧了个身,谁知他停下来,稍稍抬手摘掉口罩。
我才终于认出他来。
那一瞬间,我心里绝对没有什么激动与兴奋。
毕竟是在拥挤的车站内,没有什么比离开这里更重要的事情。
其实,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朝我打招呼。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在上海呆久了,回来的第一天里就遇见了校友,所以情感上有种亲切感?
我盯着他脸上的微小又透明的汗珠,本来想微笑的,毕竟女生总是想在异性面前留下好的印象,何况还是自己单箭头暗恋着的异性,可我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上海很冷?”
他想了想说,“差不多。”
他说着,伸手将围巾也解了下来。我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的行李很少,就一个双肩包,我问他,“就这么点行李?”他没有回答,反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没回答,他就说,“不会巧合地从市中心溜达到火车站吧?”
谢天谢地,他没有说什么“我是巧合遇见他的”。
我看着他将灰色的围巾收拾进包里,“送同学的。”
他哦了一声,“苏州的那个?”
我惊讶他猜的准。
他却特别玄学,就像大街上能遇见的那种算命先生似得:“直觉。”
说到底,还是巧合。我送苏西回苏州,他就从上海回来了。
上个月月底,我经历了一场感冒,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一直没有好利索,今天同他讲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是夹着鼻腔,甚至会吸吸鼻子。
他这时才想起来什么,“头发剪短了啊。”
我有些好笑,“苏州的时候不是见过吗。”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猜他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理由也很简单,不在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花心思去注意她的改变。
“北京的交通啊。”他口气里还有点怀念,而我因为他的这句话,抿着嘴角,忍着让自己没有笑出来。
他看见后,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
我们,或者说是他,真的是长大了。好像就过去了一百多天而已吧,就和高中的时候不太一样。
我没告诉他,他刚才的口气,像极了胡同口晒太阳打麻将的老大爷。
我们没有再多谈论,而是站在路边等车,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一起打车?”
“都是去市中心吧。”他说道,“正好顺路。”
我没理解他口中的顺路是什么意思。后来,等我下车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家曾经与小白兔姑娘家在同一个小区里,也难怪在我向司机报地址的时候,他就先一步地开了口。
我留下车费给他,他也没说不收。
直到晚上,我洗完澡回卧室里看书的时候,一直搁在书桌上的手机振动地响了,他发了几个字,“不用这么客气。”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回这条短信。
不熟悉的人之间才会说“客气”与“再见”。
寒假里,我每天的生活都有些单调,而林轩就不同了,他似乎眉头都有约。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寒假里怎么不出去转转。
我找借口说,“天气太冷了。”为了让她相信,我还故意地吸了吸鼻子。
其实我的感冒早就好了。
高中的班长组织过几次活动,我都借口天气太冷,不想离开暖气房,他们一起在班级的群里攻击我说,“辛言,你是蜗牛吧?”
我哼哼着打着字,告诉他们,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带着自己的小房子出门。
我每日都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看书,偶尔和同学在网上聊聊天,谈谈学校里的生活。苏西回到苏州以后,就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家里忙着准备过年,要等年过了,她才有空和我胡扯。
我乐呵呵地说:“好。”
我已经做好打算,不到除夕,坚决不踏出家门一步。
可林轩有一天偏偏将我拖出了家里的大门。
他与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很少会与我联系,所以我接到他的电话时,还有点吃惊,以为他是忘记了带钱包,或者是闯了什么祸,不敢告诉家里。
他在电话那头,一定气的翻了白眼,因为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是痞子啊。”
我没敢告诉他,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确实是那样认为的。
“你之前的那个朋友,我在这边遇到了。”他那边的背景音有点杂,似乎是在酒吧。但他又说,“我也不太确定啊,就见过几次,不过是挺像的。”
我问他在哪儿,他偏就不告诉我,“我们这边儿乱着呢,你跑过来做什么啊。”
我说,“那你给我打这个电话做什么。”
他在电话那边喂喂了几声,我已经挂掉电话,换上大衣。她还在客厅里,见我匆匆忙忙地从屋里出来,“去哪儿呢,大晚上的。”
我找借口说,“撸串呢。”
她敛起眉头,“和谁学的啊,多难听。”
我朝她笑笑,她还在后面问我是和谁出去吃夜宵,我已经冲进了楼道里,“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啊——”
我没有再回答她。
如果她回来,我直觉地认为她会出现的地方只有那个酒吧。
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再爱锻炼,现在连跑个步,都是大喘着气,干涩又冰冷的空气不断地涌入我的鼻腔内,刺剌剌的疼,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按着手机,林轩拨了几次电话过来,我都挂断,直到我跑到了红叶的门口。
这是那次后,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招牌换了新的,进去的时候,还有人拦住我,问我是不是成年了。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十九了,他们疑惑地看了又看,我说还要不要看身份证啊,他们才侧身让我进去。
里面的装修也变了,我出门的时候忘记戴眼镜,现在看人,很多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我眯起眼睛,在昏暗的环境里寻找着与记忆里重叠的女生。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辛言?你真敢和你妈说你是出来吃夜宵的。”他头一次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气急败坏,“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声音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在红叶。”
如果沉默可以用省略号来表示,那么此时,林轩一定是用了无数个省略号来表示他的沉默,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除了气急败坏,还有忍着的笑,他说,“你去那儿干嘛。”
我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女生心里的那第六感,他听了一定会嘲笑我,我只得说,“我以为你们在这里。”
他干脆不再讲话,直到我以为是室内信号不好的时候,他才开了口,“我去接你,你在门口等着我。”
我没有告诉他,在我挂掉电话之后,我还是在这里呆了很久。尽管很多装饰与座位都变了,但是我还能记起她以前喜欢坐着的地方。这里还是有些熟面孔的,比如她念叨着的那个人,还是坐在吧台那边,这回又是换了一个新的女生,高高的,瘦瘦的,大冬天里穿着吊带裙。我移开视线,撞见了以前她带我来的时候,那个染了黄毛的男生。
他手指摩挲着下巴,我紧紧地盯着他手臂上的纹身,突然有些反感,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他喊住我,“蝉姐的朋友?”
我一下愣住,他看起来比小白兔姑娘大了不少。
我没戴眼镜,所以他的脸看的不太真切,就那一头黄的像是杂草的头发,在我眼里,就是全部的他了。
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一直呆在他旁边的女生,“你看看是不是?”
那个姑娘也是染着黄色的头发,细细又紧紧地盯着我,“好像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