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元旦,快四点才到家。
掏出钥匙进家门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有一种新的一年的实感。
苏西说她回宿舍后就会发短信告诉我,叫我别担心。她说,辛言,你回到家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躺床上睡觉,其它就甭管了。
上出租车前,这个兴致勃勃的姑娘甚至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第一次熬夜吧,回家快点睡觉,有话晚上电话聊。”
我吐了吐舌头,“我曾经熬过通宵。”
看到苏西吃惊的面孔,我又补充了一句,“不止一次。”
回到家甚至没换衣服,只是脱掉外套就钻进了被窝里。起初怎么也睡不着,尽管在出租车里已经打了几次瞌睡,尤其在随着窗户外的风景在不断的后退,而自己在不断的前进,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就愈发的明显。
后来也不知怎么,慢慢就睡着了。
醒来时早就是下午。
醒了后少不了她的一顿教育,无非就是人多又乱,还那么晚回来。我变得越来越圆滑了,她说什么,我就点点头,乖巧地答应。她瞥了瞥我,看我一副听话的样子,气就消了不少。
家里有暖器,我又是穿着厚的衣服睡觉的,头发又翘又乱,还出了汗,整个人不知道有多狼狈。连她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忍,更别说林轩了。
“你钻鸡窝了?”林轩说。
我横了他一眼,抱着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
元旦一共三天假期,我便在家里呆了三天。
我没看书,手机也没开机,套用她的话,就是“我这个孩子又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就是用大把的时间去回忆那天晚上的好心情。
那种好心情,根本无法掩饰,只要一想起来,就不由地翘起嘴角。
究竟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我在绞尽脑汁后也没想象出合适的词语。
大概就是紧张的同时又刺激,有点类似于得知成绩时的那种复杂吧?
我坐在客厅里常常有事没事翘起嘴角,搞得林轩时常被我吓到,他甚至翻着白眼,“又没开电视,又没看手机,一个人独自乐,吓人不。”
我朝他翘起嘴角,“现在呢?”
他干脆搁下可乐瓶,回了自己屋里。
三号回学校的路上,我终于想起自己需要打开手机。
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苏西以为我是失联了,她的短信与电话狂轰乱炸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大概以为她会是我妈,或者是我的仇敌。林轩斜眼看着我手心里振动个不停的手机,说了句,“你手机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快坏了,如果按照现在这个架势。”
倒不是说牧之洲没有联系过我。他本来就很少与我打电话,仅有的几次,我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尽管我们平常的交流也够可怜了,比得上改革开放前祖国与那些欧美国家的交流。所以那天晚上,我才会体会到电话的奇妙,甚至在听到电话里的跨年倒数声音时,有了几丝兴奋。
估计他觉得我会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只发了寥寥几条短信。
这样一想,稍稍有点遗憾,我坐在车上偏着头看着窗外,不由地这样想。
一条是元旦的早上,那时我已经睡着了。
他问我到家了没。
就是那种出于礼貌的问话,很恪守着一些东西的礼貌问话。
二条便是刚才,“假期过得怎么样?”
任何人都有私心,当下我根本没思考就选择了回复这条短信,而忽略了苏西那少说有十几条的短信。
你知道高中生在做数学试卷最后几道大题时,基本上都是不假思索先写上一个解字吧。这会儿我就是不假思索地回复了这条短信,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说苏西重色轻友。
不是愿意轻,而是在心里还没来得及比较,手就已经有了动作。
“在家呆了三天,挺好的。”发送。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复习?”
我如实告诉他,我连书都没有带回来,三天时间纯粹是在家中冥想。
他一点也不意外,平淡的短信里,除了逗号就是句号。仔细回想,他甚至连省略号都很少用。
念头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他高中那会儿写作文,会不会用省略号凑字数呢?
我一下就愣了,然后在出租车上,在林轩还在旁边的出租车上,噗嗤一声笑了。林轩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一点……鄙视。我收回视线,默默地想,这可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念头,任何一个实验中学的学生都会用省略号凑字数,唯独他不会。
连理由都没,就这么笃定。
和入了邪教似得相信。
我伸手拍拍自己的脑袋,低下头看他刚刚发来的短信。
“冥想得出了什么?”
“每天都是元旦就好了。”
“那太难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第二句便是,“你还是个小孩儿呢。”
我顺着他的话,“要真是就好了。”
“哦?”
“每天都是过节,多开心啊。”那样每天都不用现在这么忙了。
“那每天都过是节日不就好了。”他提议说。
我刚才根本没想到这条,只好硬着头皮说,“情人节和圣诞节就算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需要想吗。“去商场都有歧视,连书店里都有情侣打折的促销手段。”我忿忿地发完,闭上眼睛。
如果这是在打电话,那么此时他一定笑了。可我们不是在打电话,过了一分钟,他的短信传过来:“元旦情侣也很多。”他不忘记提醒我,与我一起跨年的朋友,便是一个有男朋友,且跨年与男友聊了很久电话的人。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不用担心挂科吧。”我想了想回到,毕竟元旦假期过后就是痛苦的复习周考试周。无论是擅长学习的,还是不擅长学习的,都会头疼。
电视里那种一天只看一小时书的天才并不是每个人。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要帮忙补课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先不说专业不同——“你打算给我上普法课吗。”
“你自己看不就好了。”他毫不留情地,“书都给你寄过去了。”
那本我一句荒唐想法便从上海寄过来的书,一直都呆在书架上,而我却从来没有看过一句。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没了兴趣。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没想着去翻,尽管那是他送的。
我这会儿觉得为了爱情可以学看足球学看篮球的女生,都特别的伟大。
林轩一直都戴着耳机,也不知道在听什么。快到学校时,他摘下了耳机,轻轻推了推我,提醒我快到学校了。我哦了一声,低头发短信说,“我到学校了。”
“回见。”
我想了想,也回了个“回见。”
冬天的校园里还绿着的就剩下松树。
我问林轩,你们大四不是没有必修课了吗,你还要回学校啊。
他朝我丢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笔电在学校里面。”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与林轩告别后,我背着小包回到宿舍。
苏西在我迈入宿舍的前十分钟里,将她喜欢的各种“酷刑”用在我的身上,例如挠痒痒。她肯定生气了,至少在我没接她电话与手机的时候。
“胆子不小啊,不开手机,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她挠着我的痒痒肉,丝毫不在意我求饶的眼神与袁媛干脆平静地用耳机堵上耳朵的静坐方式。
我一边喘着气大笑,一边说,“你傻啊,如果不开手机,怎么回电话和短信?”
我刚说完,苏西手上的动作慢了几拍,就变本加厉起来,估计是在恼我戳穿她的事情。
还真是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而苏西还是一个标准的小女人,等她被老程的电话走后,我瞬间觉得老程的形象高大起来,约等同于宿管阿姨。
而戴着耳机的袁媛特别平静地瞥了瞥我,“辛言,你嗓子哑了,要不要保喉片?”
我咽了咽嗓子,小声说,“要……”
美好的元旦过后就意味着离期末没有多么遥远的时间。
至于所谓的回见就再也没有实现过。
至少在考试结束前。
每天除了划重点就是看书复习,人不是在自习室便是在图书馆。有时苏西会与我在一块,有时她又要去陪着老程。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魔法学校里的姑娘,可以同时出现在很多的地方。多数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翻着笔记,或者与喻煦常常抢着同一个座位。
这不是命运。这是大多数人都喜欢的位置。
靠在窗户边,下午两三点太阳洒进来,暖暖的。
有句特别俗套的话,叫做时间会改变一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龄的喜欢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也有可能只是我们都没了耐性,只剩下浮躁,所以在长久的没可能面前低下了头,弯了腰。
我们互作交换,帮对方划了一次重点。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可到了苏西嘴里就变成了,“咦,我还以为你是喜欢……”
我正在埋头看书,“喜欢什么?”
苏西说,“你那个老校友。”
笔尖顿了顿,幸好不是钢笔,也不是铅笔,可还是在笔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猜的可真准,和她猜考试范围的本事一样厉害。
我弯着眼睛,看见苏西淡笑,一下就豁然了,“是啊。”我平静地说道,“你怎么猜的猜这么准,说不定今天挺适合买彩票的,要不要试试?”
苏西一点不惊讶我的答案。也许她很久之前便隐隐约约这样想过,毕竟我没有本事隐藏住自己的心事,尤其是在面对朋友的时候。
喻煦与老程是朋友,甚至还住在一个宿舍里。
我们的世界本来就很小,似乎每个人与每个人都可以展开一个故事,而每一个人又可以与另外的很多人再展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主角说不定是下个故事里的配角,而下个故事里的配角在下下个故事里就变成了配角。
苏西曾经很多次对我说过喻煦的好,比王婆卖瓜还王婆卖瓜。可是这种事情吧,哪里别人说就管用的。
要是这么管用,电影文学作品大概就剩下爆米花电影与战争电影了吧?
而且是不带爱情主题的那种。
说不准我们其实就是在拍电影,而我们都不知道谁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也不知道谁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更不知道这部电影的走向究竟是好是坏。
将划好重点的笔记还给喻煦的时候,他接过去说了一句,“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这大概就是我平生里第一次收到的告白。没有任何的怦然心动,一点不像情窦初开那会儿心脏夸张的跳跃,也不晓得是不是看书给看麻木了。我愣了下,抬眼眸哦了一声,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说不出喻煦哪里不好,相反,能说出他特别多的优点。
他笑了笑,翻了翻笔记,“还押了考点?”
我嗯了一声,“平常都习惯了,就拼拼运气。”
“那你觉得你的运气怎么样?”
我想想,遗憾地说,“不怎么样,不过押考点的运气似乎还不错,大概好运气都用在这上面了。”
我厚着脸皮问了喻煦一句,“你当时为什么喜欢我啊?”
他愣了下,估计是没想到,可还是纠正了下,“现在也挺喜欢的。”
我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他挺无奈的,学理科的人本来就不如文科生能说会道,他大概是去绞尽脑汁想我究竟那里好了,可结果有些让人失望,“真让我说,我反而说不出来了。”
我突然有一种释然了的感觉。
我喜欢上牧之州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让我详细地去讲述,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总之便是喜欢上的时候就是喜欢了,优点缺点都能看到,只是前者在无限的放大,而后者则无限的缩小。
后来,喻煦还是发了一条短信。
“也没什么特别的,喜欢这种事情怎么能说的清啊。”
最后一科考完的那天,苏西强硬地拽上宿舍里的一群人出去吃路边摊。我刚好上火,只能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吃着涮青菜涮豆腐,还不能撒辣椒末。
即便是这样,汤底是辣的,回到宿舍以后,我的嗓子就愈发的疼,有些像是扁桃体发了炎。疯狂地喝水与疯狂地来往于宿舍和洗手间之间成为了我那个晚上的必修课,最后我平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里喻煦的短信。
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咽了咽嗓子,一下就疼的从头到脚的汗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一疼,像是将我的睡意都赶跑了。
我告诉自己,反正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现在再说一次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害怕与他连朋友都没得做,压抑在胸口的那种感受郁闷极了,像一块大石头贴在自己的胸口,不断地挤压着现有的氧气。
直到我将短信发了出去之后,我才终于出了口气。
长长地出了口气。
嗓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疼了。
第二天起来,习惯性地咽嗓子,就发现疼痛更加地夸张。到医院一看,果然是扁桃体发炎。回到家里,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咽了咽嗓子,疼的头皮都麻了。她将温度计递给我,让我量量体温。
三十七度五,低烧。
她问我想吃什么,我头一次觉得下咽东西是件痛苦的事情,吃了药喝了水,就钻回到被窝里。距离我给他发短信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仍旧没有回复。我将手机搁在枕头边,闭上眼睛休息。
一觉醒来后,嗓子的疼痛缓解了些,体温也因为吃了药发了汗而降了些。
体温反反复复了几次,我的心情也反反复复了几次。
等待真是焦灼又痛快,我甚至有些后悔昨天晚上一时的冲动。在距离我给他发短信的四十八小时之后,他终于有了个反应,“听你朋友说,你扁桃体发炎了?”
我那时已经退了烧,就剩下嗓子不舒服。靠在枕头上,看着手机,我脑子充斥的是空白,以为自己是错过了不知道多少信息,才直接看到了这封驴头不对马嘴的短信。
我回,“我的朋友?”
“去你们大学时聊了聊。”
“哦。”我回道,应该是苏西,陪我去医院的也是她。
“不过还真是和小孩儿一样啊,这么大的人,还会扁桃体发炎。”
只字没提我曾经给他发的短信啊。我咽了咽嗓子,还是刺刺的有些疼,“只有没了扁桃体,才不会发炎吧。”
“一般都是体质孱弱的小孩子才会生的病。”
我这算是坐实了“小孩”这个外号吗。以前是苏西这样喊我,现在是他也这样,我顺着枕头身子往下滑了滑,滑进被窝里。
纵使我脑子飞快运转,也搞不懂现在这个局是个什么局。
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前,我被胸口的压抑情绪挤压的受不了时,头脑一发热,在联络簿里找到他的名字,无比顺畅地敲下“我还是喜欢你”这六个字按了发送。结果四十八小时后,我在已发送的短信里仍旧可以找到这一条,可他却只口不提。
哦,不对,是只字不提。
“嗓子还疼?”
我还没来得及回,就听见她在喊我。
“辛言——”她敲了敲门,进来。看见我拿着手机,拿眼角斜我,“生病了还不好好休息。该吃药了都,也不自觉点。”
她帮我端进来一杯热水搁在床头柜上,说我越大越没小时候听话了。
我有一点心不在焉嗯了两声,唾液刚咽下去,就又疼得我愁眉苦脸地皱起眉头。
连咽药片的时候都是种折磨,我吃完药后就老实了,缩回到被窝里。我捧着手机皱着眉头,嘴里还有刚才咬开药片的苦味,都停留在舌尖上了,“哪里会好的那么快。”
“药吃了么。”
“刚吃。”想了想嘴里残留的味道,补充道,“特别苦。”
“现在药片外面都有糖衣。”
“我咬开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他在短信里发了一串省略号。也许他在这个时候确实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了,所以只能用最占格子的标点符号来表达自己的沉默与无语。
连下一条短信的内容都有些无奈,“你是小孩吗?”
我没有再继续回这条短信。
一来是我有点饿了。
二来是我并不喜欢他这样称呼我。
明明年纪一样大,却被这样称呼,有一种说不清的微妙感。
我下床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经过客厅的时候,她见到我光着脚,立即就抬高了声音,“辛言,拖鞋——!”
估计在她心里,此时的我就是一个作到家的人,生病了还光着脚四处乱转的不听话的女儿。
我转回屋里穿上拖鞋,披着个外套,快走到厨房时,她大步走来,将我往屋里赶。她终归还是我的妈妈,“想吃什么就说,病了就回屋里去,别来厨房,再着凉了。”
她给我做了一碗甜蛋花汤,“吃的时候慢点。”
我嗯了一声。
咽东西的时候嗓子还是有些疼,所以我喝的很慢。
所以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我并没有呛到。可是在看清来电显示之后,还是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手忙脚乱地掐断了电话。
短信很快就来了,一个问号。
我将碗搁到床头柜上,“在吃饭。”
想了想又补充道,“嗓子疼,不能讲话。”
他发了一个简短的:“嗯。”
很快,又发了一句:“我讲你听。”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预感,在电话铃声响起时,我犹豫了好久,才终于按了接通。我没来由地想到自己第一次接到他电话时,差点吓坏了的心情。现在倒不会被吓坏了,可却依旧有点忐忑。
后来,我知道,这所谓的忐忑,就是预感。
电话里的声音,风平浪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现实。
他说,“辛言,你发的短信我看见了。”
我的心略微震动了一下。
“你知道我与她之间的事情。尽管我说我是我,她是她,没谁必须一直活在过去。不过那段事情是我想舍弃的,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