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
夏天还来不及告别,一个秋又过去了。
苏瑾爬上家的窗台,对着玻璃哈了口气,水汽马上模糊了窗外的无边无际的雪,天还是湛蓝的天。可是那雁群大概已经飞抵温暖的南方,天空一如既往的寂寞着
苏瑾伸出食指,在玻璃上随意的画了个笑脸。她需要生活每一点每一滴的美好,就像干涸得太久的麦田,需要甘露一样。她从不会伸手向外人索求什么,她懂得来之不易的快乐,需要自己小心看护
雪霁后太阳分外的珍贵。
一如他的笑脸。苏瑾的父亲。
从小在父亲跟前长大的单身孩子,与生俱来的先知和敏感。她总能从父亲零星的叹息中感知到自己颇为颠簸的身世。
客厅里的时钟滴答滴答,窗户上透明的笑脸慢慢成了流泪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往外看,有一只落单的灰色的飞鸟,划过苏瑾深黑色巨大的眼眸。
她不会想,为什么就你孤独一个呢,你的同伴呢,你的亲人呢?
苏瑾不会,她只会想,飞鸟累了总归要停落下来的啊。
可是,那是只无腿的飞鸟,落地,便是殒身。
这就是苏瑾眼里的世界。
表面的平静,暗涌的残酷。
苏瑾一直没变,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习惯,从小到大。从她开始有记忆开始,就记得,年轻俊朗的父亲,怀抱着很小很小的她,一起安静的看天。父亲沉默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重。
从晨曦到日暮。天空有多少种颜色,她都睁大了澄清如海的眼,一一做着记录。一条光谱带上,她凭借肉眼就能分出哪怕一毫米的差别。
无怪乎苏瑾,画画的天赋。原来是由于对颜色敏感的渊源。光线透过厚厚的大气层,不断变幻着折射的角度,哪怕差之毫厘她都能觉察出来。
苏瑾的父亲,从来不对苏瑾透露有关自己的心事。他一直很好的扮演着一个强大的角色,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女儿每一步的成长。
可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祖母,还有记忆模糊的母亲,好像谜一样的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她们应该都是无腿的飞鸟吧。飞累了,就停落在地面。永远。
苏瑾单纯的只相信童话。
她还不懂,所谓的童话,都是大人们善意的谎言。
苏瑾信仰上帝,可是她的上帝一直以来都有开着相同玩笑的坏习惯。
十六岁那年,一个普普通通的秋。父亲领进门,一个陌生的女人,第一次。这个女人总觉得有点面熟,什么时候见过苏瑾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小学时候的事情?还是更早的时候?
女人后面还有一个男孩。一个大男孩。俊美的面孔,颀长的身体,一身直挺挺的风衣,扑面而来的风尘味道。进了家门,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苏瑾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家里的家具,在女人一声喝令之下,搬运公司的人进了一批又一批,忙不迭把家里的东西搬进来搬出去。
苏瑾知道了大男孩的名字……刘枫。
他叫刘枫,他左耳带着一副黑色的耳环,反射的黑色的光芒让苏瑾觉得头晕目眩。
苏瑾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脸,才发现,他的确苍老了好多。
苍老的还有他的记忆。
他的少年,苏瑾的童年。他的母亲,还有苏瑾的生母。
苏瑾还是从旁敲侧击左拼右凑零星的碎片,一一串联成个大概,关于父亲谜一样的前半生。
父亲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父亲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第一次见到他。眼看着祖父在外,另有一头家的事情,就要彻底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祖父生意场上的得意,是众口相传的,连同他的绯闻也尾随着蒸蒸日上的生意,闹得大半个城市纷纷扬扬。可是凭借祖父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社会地位,依靠媒体摆平掩盖事实的真相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是来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特有的敏感,告诉父亲,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真的来头不简单。
只是温良敦厚的祖母,还是无条件相信了祖父一手一脚策划的谎话,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祖父就把丑陋的真相遮掩得完好无缺。
起初父亲懵懂的曾一度以为眼前的同父异母兄弟,只是祖父口中所说的许久没联系的远房亲戚,过来串串门。
一切都毫无预兆的,风平浪静。
善良的母亲,把这个新来的孩子,殷勤的对待,吃穿用度照顾得无微不至。
父亲永远记得,也是十六岁那年的秋。
命运从此划上分水岭,不由分说的。把他从推向无底的绝望的深潭,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不相信,所有业已发生的,是否就是所谓的真相。如果真是这样,他宁愿在噩梦中不再醒来。
但是,就是发生了。到底灾难还是不可避免的降临了,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那天祖母带着父亲的这个远房亲戚“哥哥”,一同出门,要带他去逛新开的商场,添件天凉的衣服。
从此,祖母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谋。命运老早就在不远处张开了血盆大口,可是他居然置若罔闻,不怪他,一切只因他还太单纯幼稚。
报纸上纷纷扬扬的报道着这次死亡事件,从头到尾,不放过任何细节。
第二天的报纸在父亲眼前飞扬,他看到自己的心脏,悬在半空,悬崖壁的木支架上,凶残的秃鹰,一片片,血淋漓的撕扯着,吞咽着如狼似虎。
残忍的噩梦成为血淋淋的事实。
媒体众口一词,人们都说,那是地铁的站台上,他的母亲,和那个“哥哥”,静静的等候着,当列车隆隆的如约而至,母亲先一步踏出了警戒线,呼啸的列车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饿兽,瞬间淹没了母亲苍白的呼喊。
这是意外,纯属意外,媒体统一口径。
毕竟祖父是商界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丑闻,就像厕所偶然散发出的异味,立马就可以遮盖住。
只是他不相信,从那个平安无事归来的“哥哥”,他读懂他罪恶的快乐。他的眼睛洋溢着得意的光芒,见不到一丝怜悯的悲伤。
是的,父亲早该预料到这个结局。从此他的人生彻底颠覆了。
老迈的祖父躺在医院最顶级豪华的包间,作为重症患者,24小时护士医生轮流监护,可是独独只有他,“哥哥”,被允许进入陪护。
当某天清晨,护士照例拉开包间里的长长的窗帘,晒进来的阳光已经再也唤不起祖父了。
在护士医生眼皮底下,祖父毫无声息的离开了人世。
从此,他彻底厌弃那些虚伪的谎言,宁愿拥抱命运刻薄的真相。
事实是,他的母亲,就是被那个“哥哥”亲手推下站台;事实是,他的父亲,酣睡之时,就是被那个“哥哥”亲手拔掉了气管。
这世界上最最亲近的两个人遽然离逝,像流星划过天际。
他竟然没来得及说声再见。
他体内一直乖巧躺睡的兽,在那一刻起,突然一声长啸,醒了。
他后悔醒得晚了那么一步,他没有挽救的余力。
生活教会他清醒,也教会他理解仇恨。
他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主因,一切都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懦弱。
当祖父的遗产在律师的指点下进行私下处理的时候,“哥哥”,祖父的私生子,苏家的大公子的身份,彻底的暴露在父亲的眼睛里。事实如此,可是一切都晚了一步。
父亲看着看着祖父的遗产搜刮殆尽后,扬长而去的“哥哥”。拳头捏得青筋一条条虫一样挪动,指甲嵌进肉里,滴出了血。
收拾好一切,父亲搬离了祖父宫殿般的房子,收拾好所有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零星碎点,开始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在兼职的餐厅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拾吃剩的碗筷,那洁白无瑕的双手开始伸向陌生的污秽,还有更难以忍受的是旁人指手画脚的议论,年轻的父亲都一并的吞咽在肚子里。
就这样,名校毕业,在社会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身边无数的美丽女子来往搭讪,只是他眼神里的清冷孤绝,像烈焰中心蓝盈盈的芯子。
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除了他扔在一夜狂欢后女子赤裸的身体上的钞票。这些女子无非要的是这些,仅此而已。
而对于“一夜情”司空见惯的父亲来说,这些都只是玩偶,是发泄他怨愤的工具,同样仅此而已。
一个又一个女子,识趣的捡了钞票,胡乱穿上衣服,什么事情都佯装无知。
这是父亲定的规矩,墨守成规是每一个加入游戏的人必须懂的道理。
可是这次却是例外,他遇到了一朵让他疼到骨子里的大丽花。
苏瑾的亲生母亲。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除了手中的细细的香烟,还有她身上棉麻素衣的味道,带着久违的阳光的味道。
从见她的面那一刻起,父亲就深深把她刻在生命里,这是他一辈子逃不开的劫数。
她幽深的眼眸,好像要把所有父亲灵魂的黯淡光芒吸食干净。她的头发在午夜的灯光下发出一种貌似罂粟花的味道。父亲把脸埋在母亲的长发里久久,痴醉嗅闻。
“不需要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父亲呢喃,“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这种不带任何附属条件的肢体交流,父亲第一次被爱情强大的力量震慑。
他只愿和眼前不知名的女子,相守到地球灭亡的那一刻,永远相守。不放过每分每秒。
他倾听她的鼻息,带着棉花的暖。
她看着他合上的眼睑,长长的睫毛扫落掉的不安。
这一刻的父亲好像又回到曾经那个悲伤的少年,在母亲素净的棉布衣服上失声痛哭。他第一次对外人哭。当然那时候的母亲,已经不再是所谓的“外人”了。
因为苏瑾已经像一颗种子埋在她日渐隆起的小腹。父亲爱怜的抚摸着母亲的腹部,静静的屏息等待着那颗爱的种子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一朵美丽的花。
苏瑾的名字,还是母亲给起的呢。她很喜欢“素锦”这个词,那时候,还没有安妮宝贝,所有人都以为安妮宝贝是第一个能写出这种颓靡风格的,可是母亲,早早就已经能写的一手很美的“安妮宝贝”。她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可能就是这点特质吸引了父亲的吧?
母亲取“素锦”同音字,“苏瑾”,成了她未出生就已经落地生根的名字。
苏瑾。
很多年后,安妮宝贝的《素年锦时》放在了苏瑾的书架上,好像她的前世静静的与她相望……
苏瑾,一定是个美丽的天使。
年轻的父亲隔着产房的玻璃,看着第一天来报道的苏瑾。他觉得这是他此生幸福的句点,至少当时的他,是这样以为的。
他愿意把全世界双手奉上,给这个新生的婴孩。
他甚至暗自发誓,与过往芜杂的情史,那些纠缠不清的女子,或伤害,或被伤害的曾经种种,一刀两断,从此,还自己一身清白。他请求神祗眷念,不要加罪于她,苏瑾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没学会爱这个世界以前,就先学习仇恨。
苏瑾,干净的名字,他不容许命运的玷污,一点也不,为此他不惜以身交换。
柴米油盐锅碗瓢,生活好像又回归到烟火人间的模样。父亲向往着,和眼前的女人,还有产房里嗷嗷待哺的苏瑾。未来日渐明朗的人生。
可是命运在时间深处发出一声冷笑,嘲弄着这个男人的一厢情愿。
他还没弄清楚爱情的真相之前,爱情再次狠狠的把他抛弃。
苏瑾的生母,不过是个嗜爱成瘾的女子。不过跟所有渴望午夜欢愉,或者肉体交易的女子不同,她是个文青,能写得一手高仿真的“安妮宝贝”的文青,在当时算是惊世骇俗。
所以谈性,她是鄙夷的。她只晓得挥霍爱情,轻易的让你爱上,爱的死去活来,再狠狠的把你抛弃。这种折磨人的快感,她并未感觉罪恶或者羞耻。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父亲在见她第一面,就知道一切都是一场劫难。午夜场的某个角落里,盈盈的七彩幽光,她一种孤绝的姿态,像蜘蛛静候在老早织就的网上,而他是飞蛾。
不过是,无数前赴后继的万千飞蛾中的其中一只而已。
蜘蛛对某个角落产生倦怠,便会携网而逃。
这就是苏瑾的母亲。
十六岁的苏瑾,理解范围内的“母亲”。一直都是那么的模糊和费解。
在万千词句的文字世界里,只有“母亲”或者“妈”是个问号。
每当苏瑾端详这几个字的时候,好像看到生命中裂开大大的丑陋的伤口,已经溃疡。还要以频率高得可怕的,在成长的每个角落响起。
苏瑾记忆中就极少扎过辫子,从小到大,头发都任由其自然生长,就像瀑布一样的自然垂坠下来,太长了自然就剪掉。
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家的时间也开始少了。六岁的苏瑾已经习惯独处。
她所处的是城中富豪权贵们扎堆居住的小区。安保顶级。所以父亲很放心,顶多雇个保姆看护,自己过自己的风花雪月,但他还是个心思细密有原则的人,底线则是,不要被苏瑾察觉。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会把伤害带给女儿。
六岁的苏瑾,看着偌大厅堂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发出冷冷的幽光,好像提醒着她在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的举足轻重而是可有可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