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死者家属了吗?来了这是不可不见的。”“以前从没见过,不晓得怎么见。”“献上花圈了吗?”“上午没课,早献上了。死者为大嘛,这个礼我还是懂得的。”宫逸之一脸十分得意劲儿,——三分留给旷主任,留给那袅袅娜娜、风情万种的可人儿倒有七分;又手指嘴努,说:“喏!那不是我宫逸之奉送的花圈?挽联还是我亲撰的。”魏秘书听了,不经心看去,不禁莞尔捧腹。原来,带逗人的挽联意是诌断肠子的“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②。宫逸之讨得那小美人妩媚一笑,心狂荡起来。旷主任见了七分满意,吩咐道:“待会儿我们都要进去,你也跟来。挑几句好听的,跟人说说,就尽到了自己的意。”见他点头,再问:“换了一块新环境,感觉适应吗?”“来到新的学校,这里风和景明,鸟语花香,气息怡人,不是原来那中学可比,人飘浮了好几天。”宫逸之撇着嘴笑,却不无别扭,“可也有不妙的景况。底下的学生不怎么服我管,嫌我嫩,不叫我‘宫老师’,而是‘小宫’‘小宫’地叫,也有叫错‘老宫’的。叫我‘小宫’,就莫名其妙总觉得在叫自己‘小老公’,叫‘老宫’就更别提了。我拼命叫他们改口,他们就不改。真真气死了。总有一天我会叫他们知道我厉害。”旷主任劝说道:“别跟他们一般计较。学生也欺生,尤其是那帮闲着无事喜欢调调皮的捣蛋鬼。这种人每个班总是有那么几个,一旦起了哄,底下的人都响应着寻开心。你是老师,要为人师表,不可意气用事。”众人见旷主任甚是垂青此青年,心里惊诧。尤其是魏秘书,素知旷主任为人端庄,有冰霜之操,且通达人情,从不臧否人物,明哲保身,是以一个青春寡妇,外言不入;然而这次却对他格外青睐,与之亲密无间,纵使是那宫逸之形貌昳丽得世间罕有,也觉得密切过分了。魏秘书同样纳闷,可瞬间逝远了。
到了门首,柳校长向众人说道:“各位请自便吧。”许多身份低微头脑小的人不觉十分敬畏,不便再跟进灵堂,一哄而散。立时,团团簇簇的人群缩小了不少,倒像剥去了好几层皮似的。柳校长顾向旷主任说:“我们进去看看。”说罢,低头跨过了门槛。魏秘书将包往肩上一拎,屁颠屁颠跟着紧走。宫逸之此时所有的心思夙愿统统拧结成一根红绳,红绳绕在魏秘书的那条小蛮腰,没颠没倒地由她牵着走。钱主任实在看不惯,出手拦着说:“宫老师,里头屋子小,去的人多,又是领导,你现在进去恐怕有诸多不便吧。”宫逸之顿时闹了花脸,进不是,退不是,——两难起来。旷主任此时已踏进一只脚往屋里去,回头瞅见他为难,踅回来说:“现在人多,我还是待会儿带你进去。就在这儿等,我看过两眼便出来。”说讫,落后进去。
柳校长人等先与孔副校长会了面,跟老洛亲属点头见过了,落后径至灵堂来。老洛身上一套新衣裳,脚底一双新鞋袜,盖了片白绢,直挺挺停放在一扇旧门板上。屋内燃着香烛,灵前点着一盏随身灯。事事俱妥。一名精瘦的老头儿在旁还礼。当下柳校长为首,各人上了香,浇了奠酒。孔副校长站在前台,把精心撰写的祝文一字一句清晰地念。柳校长睖睖睁睁了许多时,众人听祝文刺耳,愈加不耐烦。祭毕,那精瘦老头儿再三致谢,请众人到别屋三汤五割,管待不提。
且说宫逸之站着再抬头时,那可可的妙人不见了;便后退了几步,挨着一张现成的桌子坐下,心里无趣。屋门口的宽敞处,许多人在放桌子,这时都已摆开好几张。主人家怕来人无聊,早预备下了棋牌,于是又有人这一堆那一伙地打牌,走大棋。宫逸之翘首以待,没待着什么,乘此百无聊赖的,一双乱转的眼瞧到一桌斗地主的,凑过去看热闹。桌面三个人,两个白面膛,清清秀秀,宫逸之料定是老师;一个黝黑面膛,还光着肥膀子,不时掀起衣角抹汗,宫逸之料定是学校的闲汉。斗地主规则是两对一,老师竟打不过那闲汉,屡屡输了钱!宫逸之忍不住自己出面来,可不知因为不专心还是因为别它什么原因,仍输了几个钱,较刚才那人输得更惨。旁边的人嫌他手背,搭档因他输了更多的钱,怨怼形于色。他认得他是校长办公室的干事洪峰,不好久占,只好让出位来了,再次坐着板凳看了。
“宫老师!”宫逸之以为会是谁,没想到却是小谭。那小谭给柳校长骂了一通后,看人人都要吃了他似的,不由得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身子逐步在人群中往后锉,往后锉,落后一个胡伶渌老,离了人群仍是一个人。宫逸之知他姓谭,不好叫小谭,不知他是司机,便管他叫:“谭老师。”话刚出口,那边他的搭档洪峰便在冷笑:“你管他叫什么?谭老师?他初中都没毕业,是给校长开车的。”旁边的几个人跟着笑掉了大牙。这小谭刚在宫逸之面前站稳了脚,此时着了羞,待不住,朝别处吆喝去了。
坐于宫逸之斜对面的帮闲嚷嚷起来,喜不自胜,招手道:“小D,过来过来!这老货赢了我们许多钱,你给我们赢回来!”旁边其他的三两人亦呐喊,像盼来了救星。宫逸之急展眼去,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头又长又顺柔且卷、油光可鉴的碎发,脖上套一块红玉髓坠子,左耳一只耳环,右手腕一块刺青,还要将脖子扭几扭,显够洋味了。小D老师原名董笛。因受了茂才先生所说的“陈独秀办《新青年》提倡洋字,国粹沦亡……”的余毒的影响,高扬英文,自美其名曰Dawn,而不许人呼其原名。而其本人,除了只看洋片,只听洋CD,便是看杂志也只看《花花公子》,还在国人面前“Oh,mygod”,“OK”,“Goodmorning”,“Miss…”等挂不离嘴。一个洋名,人又洋味,配起来原来是相得益彰的。可他只是财务室里的一名小角色,不会会计也不会做假账,又不敢上门讨钱,只是个跑腿的勤儿,就是他的饭碗英语也教得结结巴巴。“你还不配……”在历来拿人分三六九等的中国人口中,这美名很快变成具有轻蔑味道的“小D”了。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是一名小干事也是学校机要部门财务处里的干事,被郝主任使唤得脚勤,又是个不甘落后的活跃分子,因此,学校几乎没人不认得他。“假洋鬼子”先前跟上城里去进洋学堂,后来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留了学趟学,有没灌输到什么新知识新主义且不论它,但他后来毕竟成了未庄叉“麻酱”的第一人。小D老师见识高且同样“洋气十足”,他们气质应该是相通的,故斗地主、叉麻将精熟,在落后的小县城的一所学校不觅敌手,不止有“有一日之长”。所以,许多老师深知其能。当下这小D边走这说:“符传进,要赢回来的钱归我,赢回来的面子归你们哦。”那闲汉说:“他赖少艺只在这板凳上闲坐了半日,我又没赢到他半个子,、。你别信他的说。”小D说道:“人家赖少艺在恋爱呢,不比咱们单操。一个月口袋里通共那么几百块钱,留下两包烟钱,其它的孝敬女友都不够,哪还有闲钱玩这个?尤孝忠,你就别酸人家了。”又自顾自地至桌犄角旁,将两边的牌都看了,怡然自得道:“符传进,你这样一手牌还会输,真服了你了。尤孝忠,你这样一手牌还会赢,真服了你了。”那符传进苦着脸儿说:“人走的背运赶都赶不跑。”一两分钟的瞬间下来,尤孝忠再赢了一回,便将桌面上的纸钞硬币,一骨脑儿的,全扫落在桌下接着的白大褂敞开的口袋里。符传进紧纠着他的手腕,眼红红的,说:“我又不是没钱打了,你溜啥子的?”其他人也出手帮着他。小D顾盼自雄,也说:“我又不打,你慌什么!”尤孝忠剩下的手指向身旁的一堆人,窘窘地笑“不是那意思。你们瞧好,那边人家都有商量着如何给老洛凑份子。我没多带钱,实在不好在这坐下去。嘿嘿。”宫逸之应声瞧远去,正如此辈所说,那群人在商议着该下份多大的礼。洪峰见了冷笑道:“不想凑就明说。”这赖少艺也说:“你要真有这个心,你赢来的也足够下一份——”尤孝忠涎着脸辩驳:“他老洛跟我无亲无故的,生前又没喝过他一杯酒,从没指望上他什么,我这次不去也使得。”话际,又嘿嘿笑了几声。小D说:“我们有谁与他沾亲带故?又有谁指望上他什么?还不是要去?”符传进见如是说,不好为难他,放他走。宫逸之见那闲汉从侧门进了食堂,想他是伙房里的火夫。
小D问:“洪峰,柳校长在吗?”那洪峰,——宫逸之打牌时的搭档,——眼皮也没动,就说:“问桂勤伦去,他晓得。”小D知是个不大管事的,不再细问,于是笑着打招呼:“告柳校长完事后,我跟你们来。你们先叫主人家再拿几付牌来,再开一桌,留个位置我。”回着头反复,才一颠一颠去了。正踏入脚去,几名领导从内出来。原来他们已喝过汤了。进到客厅,这里有几名做事的乡下婆子,想是老洛的什么人,还有几名不敢走远的干事。小D问桂勤伦:“柳校长在哪?我有事禀告。”桂勤伦说:“穿过这扇门,柳校长就隔壁。”这房老式,内嵌一扇门,两套房子便由此相通。穿过门,来到又一间同样的厅。柳校长在这里,孔副校长、旷主任和魏秘书侍陪着,正议事哩。小D恂恂而来,先就听到他们一团吃吃地笑。别人笑小D犹未觉怎的,单魏秘书抿着小嘴儿就觉得她笑得特贱。小D先毕恭毕敬向三位领导问了好,至于魏秘书则一个正眼儿也不丢予她,然后回复说:“郝主任将事俱已办妥,叫我先回来报告,敦请校长放心。他本人一会儿也会过来。郝主任还有一件事请校长裁度。郝主任刚刚得知,如今城里已不兴水陆大fa了,也不兴香火了,单有乐队便足够;但许多农村还兴这个,所以郝主任向校长请示要不要到城里的普渡寺预订两个禅和子。”柳校长怔忡说:“这样啊,我都不晓得。”思考了片刻,如此发付孔副校长:“你现在就去问问那些婆子们,看她们怎么说。”孔副校长应声去了。